宇宙很大,但是,生活更大,分別的人終究會重逢,哪怕相隔億兆光年。
——序
老人疲憊地垂著腦袋,用沙啞的嗓音慵懶地道:“下一個?!?p> 老人在寫一些東西,用的是一個學生才用的手簿,筆也是老式的粗頭鋼筆。
時間緩緩地流淌著,就像老人寫字的速度一樣慢。漫長的等待過去了,來者沒有回應,或者說,刻意沒有回應。
而這是相當反常的。
老人的眉毛不為覺察地挑了挑,他好像意識到了什么,觸動了他的一些回憶。
對老人來說,生命就是無盡的回憶。只不過一小部分是過去的回憶,而那更大一部分是未來的回憶。
當老人戴上了早就摘下了的金邊老花鏡時,來者仍然沒有任何反應。
直到他們的目光相接。
“你是……”老人的話停在了嗓子眼上,他的眼里閃爍著很多很多的復雜。
“史蒂芬·霍金?!贝魷碾娮右羟宦傻貓蟪隽四莻€名字,坐在輪椅上的那個人也呆滯地對著一個方向。
“我說過的嘛,我們總會重逢的。”
……
老白不老,今年三十有三歲,最喜在病房里養(yǎng)盆栽,順帶飼養(yǎng)一只可愛的小黃鴨。
塑膠的,手感相當不錯,捏一捏還會叫呢。
對床那對愛潛水的兄弟已經(jīng)放棄了練習憋氣,他們發(fā)現(xiàn)還是劃船省時又省力,還能體現(xiàn)團結一心共同奮進的中華民族傳統(tǒng)美德。他們很想把那只小黃鴨當做吉祥物,不過介于老白對可愛的小黃鴨愛得實在深沉,他倆也只能用去年家屬送來的那只虎皮鸚鵡來頂替吉祥物的重要位置。
每次劃起勁了它還會扯著嗓子喊“加油”呢。
老白作為中國第七物理學家(自封),以及七號看護院707房的7床,身兼國家大事,思想負擔以及707精神領袖的重任,唯一愛好是感慨人生——沒辦法,大師總是要感慨的,不然咋叫大師呢。
一個人非要睡三個床的王胖子正在進行激昂的演講,雖然他旺盛的唾沫星子總是讓4、5床的兩個老頭子略顯不滿,不過王胖子的興致依然絲毫不減。噢,他講的是唯心主義哲學與小羅為什么會禿頭的問題。
“你們兩個真是榆木腦袋!是你們的意識覺得小羅頭發(fā)掉光了,不能說明小羅就是禿了,對不對?!老張,甭流哈喇子了,能不能認真點?把咱們的學術氣氛整得濃厚點兒……”
“可俺就是禿了呀?!被子杏嗟男×_摸了摸自個兒锃亮的腦袋。
“怎么說話呢?是你覺得它禿了你才禿了!”王胖子臉上的肥肉皺在了一起,像極了窗臺上耷拉著身子的那盆多肉。王胖子覺得皺得有些緊,于是又松了松。
“那……怎么整俺才不禿哩?”小羅若有所思地道。
“哼,多大點兒事!”王胖子擺擺手,覺得小羅同志的境界還有待提升,“只要你自己記住,自己沒禿——不就完事兒啦?孺子不可教也!”
“有道理,”小羅撓撓頭,思前想后,好像是那么回事兒。
過了半晌,歡樂才從他干癟的臉上綻放出來:“俺有頭發(fā)咧!俺不是禿子咧!”歡呼聲不小,他的臉上洋溢著一興而起,乃至一成不變的亢奮。這在一張皮膚松垮布滿老年斑的臉上,顯得有些詭異。
兩個老頭子于是憨笑著,老張的哈喇子又流了一地——和上次一樣——他起夜時又一定會咒罵一句:“誰這么沒公德心!亂灑甚么!”——當然,前提的他得熟練地被再次滑倒——并且被王胖子罵罵咧咧訓一頓。
老白表現(xiàn)出了高層次的不屑——高層次,懂嗎?
直翻白眼兒?嘖!精髓!這就叫大師獨有的范兒!
對床兩位見狀,于是便一邊劃船,一邊翻白眼兒。
鸚鵡:“加油!加油!加……傻子!傻瓜!傻……”
看護院辦公室:
馮大夫把數(shù)據(jù)認認真真敲進檔案之后,便開始照例調監(jiān)控。
沒什么異常,一切都按著原本的軌跡運作。那個姓王的病人似乎癥狀有所加劇,如果鬧出事來,免不了上報。最好還是隔離掉吧,省了床位,也能讓他省點兒心。
需要加班寫個申請的吧,那樣的話。無所謂的事情,反正家里也沒什么要緊呢。
馮大夫開始寫監(jiān)管記錄,這也是個累人的活兒。千篇一律,而且瑣碎得要命。沒辦法,精神病醫(yī)師這種工作本便是壓力極大,搞不好能把自己弄瘋。哦,還有交不完的文件……嗯,趕緊碼字了。
一條綿軟搭在了馮大夫的肩膀上,近的可以聞到香,軟得聽得到里面的心跳。
“又要加班啊……”護士的語氣不知道是惋惜還是欣悅。
“小蘭啊,你還是很有前途的……”馮大夫語重心長地道。
蚊子般細聲:“今晚,來辦公室?”
于是小蘭咯咯一笑。
馮大夫也無聲地會心一笑。
當晚:
這真的是一個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夜晚,無論是從歷史的長河上守望,還是從文明的高塔上遠眺,全地球都顯得無比正常。就比如每晚七點半都要放新聞聯(lián)播,再比如王胖子每晚到這個點兒都要打鼾。
七號看護院外,依舊響著聒噪的蟲鳴,王胖子依舊打著震天響的呼嚕。兩個老頭子疊在一張床上,對床的兩兄弟早就累得趴著床上,對著夢里的暗號,連鸚鵡都有些困乏了。
小羅一直輾轉反側,折騰了好久才沉沉睡去,一只手還搭在自己的光頭上。
老白沒睡。
他本來是在躺著閉目養(yǎng)神,現(xiàn)在卻起身坐在床頭,朝著放在窗臺上的小黃鴨出神。月光重重地砸在了老白頭上。
老白有些頭暈。
老白在回憶。
那就講講老白的故事吧,老白不計較這種小事。
……
那是圪峁村一個凜冽的冬,不曉得是白天還是黑夜,老白的爺爺下水,一個猛子扎下去,再沒回來。
然后,老白就這熱騰騰的土炕上出生了。
老天爺恰如其分地演繹了一場生與死的黑白默片。
老白滿月那天,一名信客風塵仆仆叩開了老白家的門。說:
“老白遇難了?!?p> 那時候老白還不叫老白,老白的老子才被鄉(xiāng)里稱作老白。老白就這么白白沒了,才有了后來的老白。
老白的娘就哭,哭紅了眼睛還不止,洗尿布時哭,熬稀飯時哭,歇腳時哭……
后來娘不哭了,也不是什么淚水流干了淌血。是因為鄰居王大媽有心無心醒了句:“乳娘淌淚疙蛋,娃兒奶水壞?!?p> 娘只剩老白了,老白也只剩娘了。老白出生沒多久就不哭了,娘也漸漸不哭了。
哦,還有個在床上擱了三十多年的老白奶奶。不是那種身殘志堅,還能逗逗孫子諞諞老掉牙的雞毛蒜皮的老太婆,是身體臃腫,早不記得哪兒是哪兒誰是誰,啥叫家人啥叫孫子,餓了就鬼哭狼嚎,渴了照樣瞎喊胡叫,安生些了就拿發(fā)皺的眼窩直直瞪著一家人看的,“老東西”。
不過,信客那句話說完之后,她其實已經(jīng)兩眼一翻咽了氣。
老白才想起,自己之所以才想到這里,是因為她安生了太久的緣故,這些事都是娘給他說的。直到娘停止了哭泣,才注意到這件事。至于為什么知道她是翻了眼才咽了氣,或許是因為死不瞑目這種事總讓人記憶深刻。
數(shù)九寒冬,葬禮就是對著幾坨雪堆(土?那是冰坨子,娘試著挖過,被冰碴子凍裂了手),燒了幾炷香,磕了幾個頭。
完事兒了。
香沒堅持到他們磕頭這個動作結束就滅了,娘的頭有些疼。
老白是后來才知道這些事的,當時的他還在襁褓里啃手指頭。
娘一把屎一把尿把老白供大。算命的呂半仙掐指算過了,是用他那雙很別具一格的昏腫雙眼直勾勾盯著年幼的老白,咽了口唾沫才說出的話:“這伢子五行缺金喲?!?p> 娘就讓呂半仙給老白起了個響當當?shù)拿帧租曵巍0资抢习椎陌?,鈺……自己查字典去,鑫就是三個金堆起來了。娘這下滿意了,這么多金,我家娃兒的卦象該圓滿了罷。
老白打小顯得老成,其他娃娃還在成天沒命地玩鬧時,老白就趴在桌子上看書,其他娃娃還流著哈喇子算十一加二十七時,老白已經(jīng)在津津有味解著方程了。
娘想讓老白幫她種田,這是個很簡單實際的愿望。婦人家,體力總有不濟的時候,養(yǎng)兒不就圖個盼頭嗎。撐起整兒家的頂梁柱,不就是自己一天天長大了的玉玉嗎。(娘不認得“鈺”,只當是自個兒玉鐲子的玉)
可老白想要念書。
還想到縣城里念書。
老白的老師也讓老白去念書。
“玉玉,你不聽娘的話了?!崩习子行┠憫?zhàn)心驚。娘的話,腔調是平淡的,可他聽出了娘的慍怒。
“娘,老師說了,念書才有出息,能掙大錢。”老白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對著一瞬間顯得單薄的娘,響當當?shù)貞馈?p> “你……”娘的眼神是驚恐嗎,不,更像是……“你學會頂嘴了……玉玉?!?p> 娘的神情,像是陰晴不定的老天爺,恍惚不定。
“玉玉,你不聽娘的話了,你學成了,玉玉?!?p> “玉玉,你大了,你什么都懂了,玉玉。”
“什么”兩個字一出來,老白的心就一顫。
“娘不要你有出息,娘不要你掙大錢?!蹦锟蘖耍习状蛴浭乱詠?,頭一次見娘哭。
“你也不要娘了,是不是?”娘捧著老白的臉頰,出神地望著他的眼眸。好像把一瞬能看成無限的永恒。
“大嫂,鈺鑫的前途一片光明,可不能一時疏忽就耽誤了孩子的未來啊!”老白的老師語重心長地道,老白一個人是沒有膽量和娘談的,老師早早候在了門外,見情況有變,忙是趕了進來。
老白心里在犯嘀咕,不就是念個書么,娘難不成怕自己掙下錢了不去伺候她?
是啊,待在個小小的圪峁村,這輩子又能有什么出息。
娘不說話了。
娘怎么回答。
老白連行李都收拾好了,幾件衣褲,幾支筆,一沓發(fā)皺的毛票,以及,一只小黃鴨。
娘沉默著,直到老白的身影徹底消失在了茫茫雪海中,她聲嘶力竭的喊聲才傳出來。
“你走了,娘可怎么活???……啊?……”
“玉玉誒!你這一走,誰陪娘???!……娘不要你有什么出息,你別走好不好……”
不得不對雪強大的消音效果表示贊許,娘的呼喊,也只有她自己聽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