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下得很大。
茫茫山林在暴雨的掩蓋中，只剩一截殘缺的輪廓，迷蒙不清，陰影綽綽。
雨聲如雷，于我耳邊轟鳴不絕。
抬手抹去臉上的雨水，我奮力睜開眼睛，唇吻翕辟，嘶聲呼喝著龐中信弟弟的名字，但我的聲音就如同洋洋里的一葉扁舟，剛在波濤中蕩漾了一會兒，便很快被瞑濛的雨澤撕成粉碎……
這雨，太大了。
大得我有些無力與喪氣。
我深入廟前的山林，前后搜索了約摸大半個小時，只覺得這片林子仿佛一泓深淵，別說有無找到龐中民的蹤跡，就連我都感覺自己好像正在鬼門關(guān)前徘徊。
大雨瘋癲般打在我身上，打在防水布上，濺起水花，一朵更比一朵大。寒風(fēng)刮在臉上，刀割似的疼，雖然沒有鏡子，但我猜，我現(xiàn)在的臉上定是一片紅白相間，紅是被風(fēng)吹的，白是被雨凍的。左手倒提著卻邪，右肩背著劍盒，前者的鋒銳與后者的沉重是我唯二的信仰，它們令我不致迷茫于這個死寂的空間。
又不知尋了多久……
終于，耳邊忽而響起劉正國的咆哮：“徐先生，快回來，龐中民找到啦！”
如同驚雷乍響，我渾身一個激靈，握著卻邪的手仿佛又充滿了氣力，重新睜大眼睛，我循著聲音的軌跡，回頭望去。
只見接近破廟的一處空曠地帶，站著三四道黑影，其中一道身影正不停地朝我揮手，看那胖墩墩的身軀，我想，他應(yīng)該是趙達(dá)。
我不疑有他，邁開大步，迅速跑過去。
走近一看，果然是趙達(dá)等人，這家伙正一臉驚懼卻又強(qiáng)裝鎮(zhèn)定地沖我擠眉弄眼，一只胖手停在身前，大拇指朝我不停比劃。
我順著他大拇指比劃的方向看去……
一道落魄而佝僂的身影，瞬然映入我的眼簾。
雖然隔著朦朧的雨幕，雖然遮著扶疏的枝木，但我仍然一眼就認(rèn)出，這道身影屬于龐中信的弟弟——龐中民！
正當(dāng)我張口，欲要出聲詢問趙達(dá)時，背后倏然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摩擦聲，我扭頭看去，原來是留守破廟的其他人——石樓、莊教授、北冥月、龐中信……所有人都到了，并不約而同地用一種驚恐的目光，望著面前跪倒地上的龐中民。
我知道，他們或許想起了先前掛心橛子林道的那一幕，在那片白貔子制作出來的幻像里，龐中民如現(xiàn)在一般，同樣無聲消失，同樣沉默地跪倒地上。
難道這又是一幕幻境？
北冥月忽然看向我，美眸里滿含疑惑。
我知道她想問什么，也知道答案，所以，我朝她搖了搖頭。
北冥月有些失望，移開目光，重新投向眾人面前的龐中民。
另一個人——龐中信站在人群中，有些急促，也有些恐懼，他一直向我投來希冀而渴求的目光，嘴唇無聲翕動，也不知道在說什么。
我想了想，忽然脫離人群，走到龐中民身旁。
眾人見狀，眉頭一致地緊蹙起來，似在為我捏著一把汗。
我伸手，輕輕碰了碰龐中民的肩膀。
很堅(jiān)硬，也很冰冷，如若不是看見他背后還在輕微起伏，我恐怕會以為，這家伙已經(jīng)成了一具尸體。
目光繞過他的肩膀，我這才看清，他的面前有一個淺灰色的神龕。
神龕里，供著一座矮小看不清面目的神像，龐中民就跪在這尊神像前。
他眼睛禁閉，嘴唇一上一下地蠕動著，似被什么東西塞著嘴巴，發(fā)不出一點(diǎn)聲音。
我發(fā)現(xiàn)他的跪姿極其詭異——宛如前幾天深夜，在荒林里看見的那只望月尖嘯的老狐貍——雙膝與雙手扎進(jìn)泥土，支撐著身體，雙腳則用力向上提，額頭下壓，肩膀拱起……
“來個手電！”
我忽然大吼一聲，將身后眾人下了一大跳的同時，喚來一束昏白的燈光。
借著這柱光束，我看見，龐中民嘴巴里赫然塞滿了黃泥！
我抬起手指，幾下將這些泥巴清理干凈。
當(dāng)最后一塊泥巴被我挖出嘴角的瞬間，天際忽而奔起一陣驚雷——
“喀嚓！！”
“嗚嗚嗚——嗚嗚嗚——”
雷聲未落，就聽見龐中民唇間響起一陣幽咽，呼吸驟然間急促起來，臉上的神情，從恍惚變?yōu)閽暝?p> “不要，不要，蒙神爺爺，蒙神爺爺！你千萬不要拉俺走，俺不敢啦！不敢在你廟里睡覺啦！”
聽到最后一句，所有人不期而同地張大了嘴巴。
如同被五雷轟頂，每個人腦殼上一陣發(fā)麻，劉正國與司馬宏兩人，臉色一變，禁不住拿出懷里的槍械，眼睛亂瞄，好似身周環(huán)伺著某些看不見的東西……
我也瞳孔一縮，有些驚疑不定地望著龐中民。
大雨潑灑，洇透了他的外衣，嘴邊殘余泥土拌著雨水一同流淌，額角頭發(fā)紊亂，臉上布滿泥漿，風(fēng)勾勒著他傴僂的后背，他跪在幽愴的林間，仿佛一只逃出地獄的惡鬼……
剛想出聲喚醒他，卻聽他帶著哭腔繼續(xù)喃道：“不要抓俺走！俺求求你，蒙神爺爺，俺給你上香，給你擺貢品，俺幫你修廟，蒙神爺爺，千萬不要抓俺走，俺求求你啦！”
他的哭聲愈發(fā)悲慘，淚流滿面。
這聲音傳響四方，凄哀得雨聲都無法遮蓋。
氣氛一下子詭異而沉悶起來，林間寂靜又喧囂——喧囂的是林外的雨，寒氣逼人；寂靜的是這片林區(qū)，悄愴幽邃。
哭聲帶起恐懼的波瀾，朝周遭迅速蔓延過去，石樓他們驚魂甫定，卻再度被嚇得渾身抖瑟。
我忽覺衣角發(fā)緊。
斜眼看去，只看見兩只小手，一只屬于北冥月，另一只則屬于魚婉棉。
現(xiàn)在也顧不上避嫌了，我伸手在她們的手背上各自拍了兩下，爾后就由她們抓著，三人相互拉扯，走到龐中民面前。
不管他的哭訴，我慢慢彎腰，將臉湊近那個淺灰色的神龕……
撥開柜門邊的凄草，抹去欄間的泥土。
一張狐臉，在我眼中無限放大。
這就是蒙神？
望著那尊狐首人身、嘴邊掛著一抹獰笑、著長袍、提拂塵的兇惡神像，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麒麟軒宗祠里供奉的“震爺”。
仿佛有一聲龍吟般的嗡鳴在我耳邊炸起，我驀然回神，依稀覺得像有一張大弓掛在我身邊，弓弦震顫出巨響。
再度定睛，眼前的神像一下子模糊起來。
這就是蒙神？
我輕嘆一聲，解下背后的劍盒，取出長劍“滅魂”，橫著劍柄，塞進(jìn)龐中民的手里，左手則反握著“卻邪”，劍鋒微側(cè)，猛的頂進(jìn)神龕里！
“哆——”
短劍穿透木塑，釘在神像的木靠上。
與此同時，林外又響起一聲驚雷。
閃電照亮半邊天空，林間的氣氛驀然舒松。
神像被搗爛的瞬間，龐中民如大夢初醒，“啊”的一聲，捧著滅魂劍倒在地上，雖然仍舊昏迷不醒，但臉上神情明顯平緩了許多。
“沒事了！”
我又拍了拍衣角上兩只小手，示意她們松開。
“龐向?qū)?，把你弟弟抬回破廟吧！”
“啊……”龐中信目光微微一詫，咋舌道：“那地方，還，還能回去？”
“沒事，已經(jīng)解決了！”我沖他搖搖頭。
仿佛吃了定心劑一般，眾人緊繃著的臉紛紛松懈。
招呼劉正國幾人搬起龐中民，我們重新回到廟里躲雨。
雖然經(jīng)我解釋，但眾人進(jìn)入寺廟時依舊有些畏懼。
劉正國這些有槍的人，幾乎槍不離手。
其余幾個沒槍的，也攥著木棍石頭，眼神亂瞟，始終不肯放松警惕。
所有人都圍著篝火坐，不敢離開半步，也把我擠得夠嗆，仿佛只有火焰的光明與溫暖，以及我手里的卻邪，才能給予他們些許安全感。
……
半晌，一番清潔后，劉正國坐在我身邊。
他臉上帶著些許驚奇，輕聲問我：“徐……先生，你是怎么辦到的？”
“我跟你說過了?！蔽页α诵?。
“什么？”他蹙起眉頭，愈發(fā)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