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4 諾雅的大篷車

　　登高，遠眺。

　　作為大西洋的一部分，凱爾特海風(fēng)高而浪急.只要信風(fēng)吹起來，往往就是一連數(shù)天甚至數(shù)十天的急風(fēng)驟浪。

　　就像現(xiàn)在這樣。

　　風(fēng)向西南西，七節(jié)，大風(fēng)。近兩米的浪高在近海水域難得一見，在這里卻一波接一波地把蝴蝶花號推高，推高，直到再也承載不住，艦體才猛然墜落。

　　洛林站在高高的瞭望臺上，舉著單筒鏡，望著天邊的光景。

　　他少說已經(jīng)看了十五分鐘，一動不動，就如泥塑木雕。

　　鏡子里呈現(xiàn)的是另一個世界。

　　油桐的外壁好似舷窗，玻璃上有一道道長短不一的黑線，最高處的黑線與海平線齊平，最低處則靠在船艉的輪廓。

　　在這一方天地當(dāng)中，海面被蝴蝶花號分出兩條矢鋒狀的白線，線的盡頭有雄狀威武的馴鹿號。

　　她和蝴蝶花號一樣起伏在浪上，在起伏間分出另一道矢鋒，與前一道恰成平行，組在一起，就像是缺了半邊的書名號。

　　這種形狀的逐浪線意味著近，意味著雙方正共處在一條直線，更意味著雙方的相對速度幾乎沒有任何差別。

　　追，追不上，甩，甩不開，不上不下，讓洛林感到厭煩。

　　“嘁！我又不是蘇菲.拉布雷德，犯得著這么不依不饒么？”

　　“我看差不多?！蹦_底下傳來小皮爾斯憤憤不平的接茬。

　　他也在瞭望臺，更準確地說，這里本就是他的崗位，洛林手上拿的，也是他的單筒鏡。

　　小皮爾斯正掰著他肉呼呼的指頭。

　　“哥，你和拉布雷德女士都選擇和浪漫的德賽先生在一起，拋棄了暴躁的德賽先生。拋棄之前，你們又不約而同羞辱了他。她捏碎了他的心，你轟爛了他的船。除了性別，根本沒什么兩樣?！?p>　　“小小年紀哪學(xué)來這么多古怪詞匯！”洛林氣得直翻白眼，手一伸就捏住他胖嘟嘟的臉，提過臺沿，“看清楚！我？轟爛了他的船？”

　　從20多米高的瞭望臺往下看，蝴蝶花號慘不忍睹。

　　船艏的大洞觸目驚心，裂口處如龜烈蛛網(wǎng)，滿是煙熏火燎的痕跡。

　　船艉從甲板上看或許無事，可從高處看，又有一道明顯的缺口，位在左后，破壞了整體圓潤的造型，就如完美的酥餅卻被偷嘴的小孩胡咬了一口，落著渣，漏著屑。

　　這些還不是真正的問題。

　　為了讓亞查林放出那入魂的一發(fā)，蝴蝶花號的船殼遭受了不可搶修的重創(chuàng)，左舷處兩個水密艙被擊碎艙壁，隨著海水涌入，徹底失去了修補的價值。

　　考慮艦體在高速航行中平衡的必要，克倫不得不用對稱的方式，拔掉栓塞，手動注滿了右舷兩個對應(yīng)的水密艙。

　　于是乎，近百噸重的海水突兀涌進底艙，把蝴蝶花號的吃水線壓低了整整1.5米，幾乎成了趴在水面上的巨龜。

　　這件事的好處在于，蝴蝶花號在凱爾特海的浪涌中穩(wěn)如鬃狗，壞處在于，即便洛林保住了所有風(fēng)帆，蝴蝶花號的頂峰速度也只剩下不到八節(jié)。

　　他們不得不拋棄了一切可以拋棄的東西，包括壓艙的卵石、沙包以及從西班牙帶來的昂貴香料。

　　而恰好，失去了艉縱帆和一部分水手的馴鹿號航速也同樣沖不上八節(jié)。

　　雙方以幾乎相等的速度同向追逃，一追就是兩天一夜，至今整整三十個小時。

　　洛林都快被維侖追瘋了……

　　為了保持合適的體力和反應(yīng)，船上的水手從昨天入夜開啟輪班，以六小時一班，兩班對倒。

　　海員們同樣也要輪班。

　　但洛林對旗艦海員的要求過于高，普遍都是身兼數(shù)職，在這種情況下，他們?nèi)藬?shù)不足的缺陷就凸顯出來。

　　掌舵是洛林、海娜、亞查林，操帆是洛林、亞查林、克倫，瞭望是洛林、海娜、皮爾斯……

　　此外克倫還要兼顧四個注水艙的密閉問題，諾雅則專司撫慰船上人心，從早到晚，迎來送往，翻來覆去那一句“恭喜你，抽中上上簽”，愣是把她給說啞了。

　　而洛林兼顧三班。

　　三十個小時，他只睡了不足兩個鐘頭，年輕的下巴冒出青茬，脾氣自然也難免暴躁。

　　剛才他甚至生出了翻身回去，和維侖決一生死的沖動。反正結(jié)果都是注定的，不是我死，就是你活……

　　需要，理智！

　　在皮爾斯的小臉上撒夠了野，洛林深吸了一口咸腥的海風(fēng)，攀住纜索一躍而下，正好落到海娜的舵輪前。

　　海娜卡住舵輪瞅了他一下，也不說話，只伸出纖纖長長的手指指一指欄桿，意思大概介于“下去”和“去找諾雅”之間。

　　洛林望了眼無帆無際的海面，煩躁地撓撓頭發(fā)：“我不想去抽簽，那會讓我覺得自己更像傻子?！?p>　　“你不一樣?！焙Ｄ日f，“羅姆人游走在人世，擅長很多種舒解心情的方法，不僅僅有占卜?！?p>　　“真的？”

　　抱著將信將疑的態(tài)度，洛林下到諾雅的占卜室。

　　幾個水手正在占卜。

　　天光透過舷窗射進來，照亮命運水晶球，在艙室里映出一片氤氳的紫堇微光，美輪美奐，叫人沉醉。

　　諾雅穿著碎花的大裙，用透明的金紗遮住臉。

　　那連衣的裙子有奇特的窄袖，在肘部收緊，上攏下松，撫搖之間，雪白的小臂乍隱乍現(xiàn)。

　　她一如既往不觸及塔羅，以袖掃，以紗掠，銀塔羅就會像精靈附體般攪雜開闔，壘成疊，排出扇。

　　眼看這一番令人眼花繚亂的炫技震懾了水手們，她伸出手指點一下牌，第一張，翻出愚者。

　　“命運回應(yīng)了你們。”她微微沙啞的聲音帶著笑，“現(xiàn)在，心懷疑惑，抽牌吧。”

　　結(jié)果自然是上上簽，因為船上的人現(xiàn)在只在意前路。

　　生或是死……

　　生就是上上，生者應(yīng)驗；死定是欺騙，死者含冤。

　　然而諾雅怕生卻不怕鬼，既然占卜的人死都死了，還有什么好說的？

　　洛林背倚著艙門看完了整個過程，待看到水手們閃亮自信的眼神，忍不住會心一笑。

　　海娜說得不錯，羅姆人擅長很多舒解人心的手段。巫卜或許是其中傳揚最廣的手段，卻遠不是最神秘的那一個。

　　聽到洛林的輕笑聲，趴在角落的白耳朵喵嗚一聲就撲了出來。

　　洛林在半空中撈住它的脖子，提到面前，努了努嘴：“小家伙，禁漁令解除了。我看到克倫在舷邊釣魚，別錯過了機會?！?p>　　“喵嗚！”

　　白耳朵滋溜一聲不見了蹤影，諾雅紅著臉把洛林迎進艙，關(guān)上門，輕聲說：“船長，你也來占卜么？”

　　洛林遺憾聳肩，一屁股坐到白耳朵原來的位置，撫摸著命運光滑的球面。

　　“風(fēng)向穩(wěn)定，不用調(diào)帆，皮爾斯和海娜被我鬧得心神不寧，就把……唔！”

　　柔軟的手指輕觸到頭皮。

　　諾雅不知何時走到了洛林身后，跪著，扶住洛林的腦袋，讓他靠在自己的懷里。

　　她用指肚按壓洛林的頭皮，輕輕，柔柔，像有魔力，把腦海中絲絲縷縷的念頭勾出來，發(fā)散到虛空，再不見蹤影。

　　洛林愜意地舒了口氣：“這是羅姆人的秘藝？”

　　“這是羅姆女人只展示給家人的關(guān)懷……”諾雅低著頭，看著地毯上恰好圈住自己和洛林的，小小的純白色織花方框，聲若蚊吶，“歡迎來到我的大篷車，船長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