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這一天,沚邑眾人正在營地里傳播鬼牙的帳中私事時,百里之外的赤鬼部小邑,立盟大典正在舉行。
彼時太陽還未升起,地上遍布一條條青色的霧團。叢林從濃霧里面伸出枝椏,斷斷續(xù)續(xù),看不清林中情形。
林子在祭祀場南面,此時場上已經(jīng)擠滿了人。各族人馬一早就來了,分族站好,密密麻麻一直排列到河邊上去。眾人都在場下站著,權貴們則坐在祭壇北面的兩大一小三座觀禮臺上。
一排旗子高低大小各異,依次分插在那兩座大觀禮臺上。旗子底下是一張張錦席,各族族長安坐其上,時不時跟熟人打著招呼。
小觀禮臺上坐著的則是鬼方權貴。其中赤鬼部來的人最多,占去了一大半,只給其他八部留了三個席位。婦紋帶著幽也坐在這觀禮臺上。
一天一夜過去,幽的臉色青白,形容憔悴。巫鴆把他從大殿里救出來的時候,是叫木頭給背回來的。這一個晝夜都受了什么折麼,可想而知。
鬼方易原是不愿放了幽的,提出愿意拿一個邑子來換他。巫鴆警告說若是不放,婦紋就要帶著所有人離開上城。
“一個婦人不足懼,可她是右骨都夫人。族長正要啟用右骨都,此時逼走了人家夫人,還怎么讓右骨都給咱賣命。族長,大事為重?!?p> 鬼方易只好同意。
本來婦紋想讓幽留在家中,自己只身來參加立盟大典。但幽死活不肯,問得急了便說是兄長的意思。婦紋苦拗不過,只好一邊埋怨夫君做事總瞞著自己,一邊帶著他來赴會。
她不知道,幽堅持要跟來,其實就是為了保護她。
鬼方與大邑商一樣,女人地位頗高。右骨都出征,夫人便替其出席大典,這事根本躲不過。幽知道巫鴆要在大典上做些什么,可具體要干嘛幽就不知道了,他堅持能守在現(xiàn)場,就是為了有個萬一能保護二位嫂嫂。
到底巫鴆要干嘛?她一個人怎么能攪亂典禮?
無論幽如何問,巫鴆都不肯說。為防萬一,幽把大熊的人也帶了來。
作為右骨都親兵,大熊一行被安置在觀禮臺外圍,幽一回頭便可看到。若真有意外,立時就能趕來接應。
大典快開始了,幽再次回頭看了一眼大熊。黑大漢拇指一抹鼻梁,沖他做了個放心的手勢。幽不禁莞爾,轉回頭看著那祭壇。
祭壇四方三層,四條夯筑階梯通向最頂端。下面兩層的四角上各立著一面牛皮漆鼓,四個戴著羽冠面具的巫女手持鼓槌站立在側。最頂層除了一面巨大的銅鼓之外,還立著一座圓鼎和一塊形狀奇怪的船底型木頭。
“那是什么?也不像個案子呀?”婦紋很奇怪。
幽搖頭,鬼方的器物形制都與殷地不同。詭異的不止那塊大木案,那些鼓架子上各個都飾有人頭骨,祭壇頂上那面大鼓更是與眾不同,鼓面上隱約浮現(xiàn)一些深色花紋,那質地絕不是牛皮。
是蟒皮。
這么大的蟒??幽頭皮發(fā)麻,殺個狼砍頭熊他都不怕,唯獨怕一切軟綿綿沒骨頭的東西,比如蟲蛇啥的。幽不敢再看那鼓,四下轉著視線尋找巫鴆。
這時,霧氣開始迅速散去。東方山巔逐漸紅了起來,第一縷陽光穿透群山落在了地上,祭壇一層東首的巫女如得令般高叫一聲:“日出~~”
這一嗓子悠悠揚揚,出字還未落地。一層的四個巫女一起應和,接著同時轉身面向豎起的大鼓,八只鼓槌先輕后重,在大鼓邊緣磕擊錘打,密集的鼓點潮水般向四面八方奔涌而去,整個祭祀場霎時一片寂靜,無人敢再說話。
幽以前從不知鼓聲也能如此舒緩柔和。不由自主的,他也跟著這鼓聲開始拍擊著大腿。正陶醉間,婦紋向前一指。只見一群混身涂滿紅、白兩色的漢子頭頂羽冠,披頭散發(fā)地沖進祭壇下面。
這些人周身只有一條漁網(wǎng)遮腰。每人左手持短弓,右手持一支箭翎無比花哨的長箭,一入場就開始分東西兩撥起舞。
鼓聲逐漸鏗鏘,舞姿雄壯有力,武士們在表演兩個部落的戰(zhàn)爭。沖殺、躲壁、閃轉跳躍……每一步都殺氣騰騰卻又滿是雄渾的美感。婦紋掩口輕嘆:“不遜萬舞?!?p> 萬舞是大邑商祭祀上帝、成湯時的盛大舞蹈。也是由許多裝扮成武士的舞師持物起舞,一為告慰上天,二為顯示商王英武。婦紋在王宮時觀賞過多次,沒想到在遙遠的鬼方居然也能看到如此壯觀的舞蹈。
此時太陽愈發(fā)升高,東方山脊后面一片艷麗的大紅色。第二層東首的巫女高喊一聲:“日升~執(zhí)東~~”
二層四個巫女同聲助威,一起轉身擊鼓。八面大鼓一起奏響,霎時似有千軍萬馬踏地而來,鏗鏘激昂。武士們愈發(fā)亢奮,發(fā)一聲喊錯陣對殺。
紅白色的人影穿梭跳躍,鼓聲激昂慷慨。觀禮的人們只恨眼睛耳朵不夠用,各個都是一個表情:張開嘴巴抻著脖子瞪眼往前瞅。
日光大亮,太陽終于在這盛大的歡迎儀式當中排山而出。當那團紅艷艷的光球升上天空時,舞蹈和擊鼓卻突然停止了。
陡然寂靜,眾人還愣愣的不知所措,悠揚的塤聲響了起來。十個男巫捧著陶塤緩緩走來,塤聲低沉委婉,似是一個蒼老的聲音從遠古兒來,訴說著一件件人間悲喜。
塤聲未落,又有篪聲加入。十名橫端竹篪的男巫列隊步入場中,樂聲逐漸活波起來。接著,巫鴆終于出現(xiàn)了。
她跟在男巫的隊伍末尾,一身紅色曳地長炮火焰般燒灼著眾人的視線。她雙手平端,緩步邁向祭壇正中的臺階。那張血口面具遮住了她的臉,在陽光下顯得無比威嚴。
她一出現(xiàn),男巫女巫們便興奮了。八個女巫一起擊鼓,捧著塤、篪的男巫鼓起腮幫子一勁的吹。彩妝武士們?yōu)樗珠_道路,又在她身后合攏起舞,短弓長箭揮得人眼睛發(fā)花。所有人都注視這赤衣大巫女,看著她一步步走上臺去。
到了壇頂,巫鴆雙手一揚,長長的袖子立刻向左右甩去。她今天的服飾與眾不同,長袖長袍曳地而行。
她旋轉,袖裾齊飛,她折腰,眾人傾倒。鼓樂聲愈加強烈,武士們發(fā)聲大喊,連帶得觀禮眾人一起大喊。聲音山呼海嘯,不知是為贊這紅日東升,還是為嘆這絕美舞姿。
突然,巫鴆開始擊鼓。
蛇皮大鼓敲響第一聲,眾巫停止了演奏。第二聲,武士們開始變陣。第三聲鬼方易和大巫祝一東一西拾階而上。
緊接著,巫鴆軟軟折腰轉身,血口面具對著眾人微微一顫似是嘲笑,再轉過身去,長袖飛舞,鼓聲驟然密集起來。那蛇皮鼓聲雄厚之中又夾有清吟,巫鴆輾轉騰挪,人舞鼓鳴相得益彰。
歡呼聲又起,眾人的情緒在看到各族族長陸續(xù)登臺之時達到了頂峰。鼓聲鏗鏘不絕,當最后一名族長也站上二層臺時,巫鴆驀地雙臂交叉,一聲重擊結束了整個樂章。
鼓聲驟停,彩妝武士們立刻轉身向東,一起滿弓射箭。那弓箭都是特制的,原也射不遠。但一片花花綠綠的箭雨撲簌簌從壇前飛過,也煞是好看。東邊的觀禮人群呼啦啦閃開,待箭雨落下后又蜂擁上去撿箭。
鬼方易立在壇頂雙手平舉,臺下眾人歡呼雀躍。鬼方易大聲道:“日已東升,百族立盟!繁茂鬼方,河伯為佑。承祖之澤,滅商代立!”
“承祖之澤,滅商代立!”下面山呼海嘯。
“今,我鬼方易與百族歃血為盟。來日傾覆殷商,鬼方與百族共治大邑!”
“傾覆殷商,共治大邑!”
“傾覆殷商,共治大邑!”
一片歡呼聲中,數(shù)十個衣衫襤褸的男男女女被押了上來。兩個男巫拖出一個男人,使勁把他的腦袋按在了那塊船型木案子上。
那男人使勁掙扎,口中兀自大罵。巫鴆充耳不聞,提起銅鉞,奉向大巫祝。老人顫巍巍地搖了搖手,她又轉向鬼方易,得到準許后,巫鴆轉身一鉞劈下,那男子腦袋便離了腔子。
獻血噴涌,順著船型案子的凹槽緩緩流動、落下,最后順著臺階向下。
原來那案子是起個導流的作用,是為把人牲的血導流向夯土臺階。
一個人的血只是染紅了兩段臺階。第二個人牲又被按了上來,巫鴆照樣一鉞砍下頭顱。鮮血流淌,觀禮人群愈發(fā)興奮起來。
鬼方易大聲道:“這些人牲都是俘虜,各個都生自殷商。用商人的血祭河伯,此戰(zhàn)必能旗開得勝!一戰(zhàn)蕩平殷商!”
“蕩平殷商!”“蕩平殷商!”
一片歡呼聲中,幽感覺到婦紋微微顫了一下,忙低聲問:“嫂嫂,你怎么了?”
按道理她不該害怕呀,在殷地作小王婦的時候,她經(jīng)常參加祭祀。
婦紋搖搖頭低聲道:“那個人牲,是亳邑人。以前我被關在亳邑南軒時,他是看守我的戍衛(wèi)長?!?p> 什么?幽往臺上看,就見那最后一個人牲雙腳亂蹬,死不肯趴在滿是血污的木案上。
他掙了幾下,死命偏頭盯著鬼方易和大巫祝,嘴里喊道:“等等等等,我有話說有話說?!?p> 人牲不算人,鬼方易等著臺階全紅才好與諸族長立盟,壓根沒理他。這人被按在案子上,絕望地對著巫鴆喊道:“等!我是亳人!我知道亳城里有個你們的巫……”
“女”字沒說完,巫鴆一鉞落下。頭顱咕嚕嚕滾下去,空腔子晃了兩晃,噴濺而出的鮮血終于將臺階全部染紅。
“他剛才說什么?”歡呼聲太大,鬼方易沒聽清。
“人牲哪會說話?!蔽坐c毫不在意,對著鬼方易一禮:“血成,請起鼎?!?p> “起鼎!立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