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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方

第七十章 塵封已久的記憶

殊方 上下闋 3071 2020-04-12 20:00:00

  “他沒有家了,再沒人疼愛了,那一年,他十二歲。

  他有個(gè)好友,爹爹也成了海王祭的祭品,他心里不甘,便與好友相約將來要顛覆這個(gè)世界。

  讓男人能陪在女人床榻邊,讓父親能伴著他的孩子長大,兩個(gè)柔弱的孩子期盼著將這個(gè)世界撥回正軌。

  可這是不現(xiàn)實(shí)的,他們像兩顆石子,投進(jìn)千島這汪深潭里,激不起多少水花。”

  聲音忽地停止了隨后傳來重重的喘息聲,在濕悶的環(huán)境中講述了這么長一番話,禹常皓有些喘不上氣了。

  散宜閎的眉頭猛地顫了顫,那孩子一直以旁觀者的視角來講述這個(gè)故事,仿佛這樣能讓自己置身事外。

  可散宜閎能感覺到他吐出每一個(gè)字時(shí)那股無法抹除的悵惘。

  他可算是明白了禹常皓為何鍥而不舍地想要逃跑。

  他有蔭蔽文書,三代之內(nèi)都不必參與海王祭的抽選,父親的命換來這樣的機(jī)會,卻還是被歹人所陷害,沒有人會甘心。

  也難怪他會有顛覆這個(gè)世界的想法。

  “現(xiàn)不現(xiàn)實(shí),要去做了方可知曉?!焙币姷兀⒁碎b的嗓音不再是懶散嘶啞的感覺,那是一股壓抑著,仿佛來自幾萬年前的地底咆哮,甕甕低沉。

  他本以為自己講的故事足夠凄慘震撼了,可相比禹常皓的經(jīng)歷,卻還是弱了一籌。

  畢竟他已是成人,而禹常皓經(jīng)歷這一切時(shí),不過孩子罷了。

  “男孩背著男人的遺物上路了?!庇沓p┬艘粴猓珠_口道。

  “他要離開那片從小長大的地方,那片有著男人和女人記憶的地方。

  他背囊里最珍視的是一幅畫,一幅這世界上最為完美的畫作。

  那是他們一家四口的肖像畫,男人在月色下牽著女人和男孩,女孩懷里又抱著襁褓,他們在院子里那顆香樟樹旁仰頭,蒼穹之上星辰如沙,皓月驟亮。

  他其實(shí)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向何方,他只是不想呆在原來的島上,只有流浪方能使他逐漸忘卻那些傷痛。

  他沿路乞討,可人們都不待見乞丐。

  乞丐在他們眼里是黑狗,沒有人會同情黑狗,人們只會口里嘮叨著晦氣,罵咧咧地從他們身邊走過。

  他們只能去撿集市碼頭扔掉的死魚爛菜,找個(gè)無人的角落弄點(diǎn)火來煮著吃,沒有水的時(shí)候只能烤著吃,稍稍撒些海水便有了鹽味。

  可這樣遲早吃壞肚子,弟弟有一次嘔吐了三天三夜,是男孩在醫(yī)館外跪了整整一宿,醫(yī)師才匆匆抓了幾副草藥扔出來,趕忙將他們轟走。

  醫(yī)館門口待著兩個(gè)惡臭臟亂的小乞丐,會影響醫(yī)館的生意,病患們都繞道去了別處。

  他們身上的衣服褲子每隔幾寸就會有一個(gè)破洞,直到那些缺口大到不足以遮擋夜晚冷風(fēng)的侵襲時(shí),男孩才會帶著弟弟去偷衣服。

  他專挑那些白日里經(jīng)過他身旁時(shí)辱罵過的人,選定目標(biāo)之后他便會跟蹤到對方家里去,趁夜晚翻進(jìn)院墻偷了衣服立即逃跑。

  也沒有人能抓住他們,因?yàn)樗麄儚牟辉谕蛔鶏u上待太久,偷了衣服第二日便會隨船離開。

  男孩穿上尺幅遠(yuǎn)超自身的衣衫,帶著弟弟偷偷摸到一艘客船上,人們雖看他們衣衫古怪,卻倒也整潔,也就不知曉他們是乞丐。

  他為了逃票,上船之后便要帶弟弟躲到貨艙的逼仄角落里。

  他也不知道船最終會駛向何方,就像不知道自己未來的走向那樣,他也不在乎,在哪靠岸就在哪里下船,就這樣生活了半年?!?p>  最后一句話禹常皓雖然說得輕松,可散宜閎深深體會到了這半年男孩遭遇的一切。

  怕是這世間所有的冷暖都體驗(yàn)了一番吧,確切地說,可能沒有體驗(yàn)到暖,大概盡皆是刺骨的冷。

  禹常皓每段話之間的空隙都不大,散宜閎怕他這樣會一下子透不過氣來憋死過去。

  可那孩子仿佛恨不得一瞬間將所有的話都吐出來,似乎將它們吐出來之后便能將那段往事也一并拋棄。

  “總會出紕漏的,男孩一直清楚這一點(diǎn)。

  當(dāng)有船役發(fā)現(xiàn)他們躲在艙底來逃票時(shí),立時(shí)叫人來抓他們,更不巧的是男孩偷的衣服正是那個(gè)船役的。

  于是他只能帶著弟弟沖開人群奮不顧身地躍進(jìn)海中。

  他不想被抓住,屆時(shí)那些人會毆打他們,他挨些拳腳倒還無所謂,可弟弟年幼,身子骨脆弱,禁不起折磨。

  他跳進(jìn)海里躲過了一劫,可是在半途跳進(jìn)海里,也不知道海岸還有多遠(yuǎn)。

  他只能帶著弟弟朝太陽的方向一直游動,他的四肢幾乎都要揮斷了,奔涌的血液鼓動著,似要撐破他的血管爆射出來。

  弟弟體力不支時(shí)男孩還要將他夾在腋下。

  不知道過去多久,他渾身的力氣就要用盡了,他在闔眼前用最后一絲力氣死死扣住弟弟的手掌,隨后便昏了過去。

  他以為自己就要死了,可是海浪將他沖到了岸上,他恢復(fù)意識之后的第一個(gè)動作便是舉起右手。

  直到傳來沉重的感覺,他才轉(zhuǎn)過頭去,弟弟一直被他拽在手里。

  他們得救了,不過男孩還來不及慶幸,他忽然取下背囊,使勁抖出里面的物品。

  可那些東西還是遭了殃,畫筒本是密封的竹筒,卻在松動后進(jìn)了一攤水。那幅《皓月圖》濕了大半,墨跡暈開來,男人和女人的臉糊作一團(tuán)。

  男孩捶胸頓足,這是他最后的念想了,可海神卻還是將它奪走了去。

  蔭蔽文書也是放在畫筒里的,可它的材質(zhì)和筆墨都很特殊,雖然濕了水卻不裂開,字跡只是變粗了些,并未走樣。

  他不舍得那幅畫,曬干后,紙張變得粗硬,他只能含著淚將它卷起,又將它封裝起來。

  他這時(shí)候才開始打量四周,那是一處廢舊的碼頭,荒無人煙,雜草叢生。

  他牽著弟弟的手往前走,趟過齊腰的雜草,草地中央是一棵高大的樹。

  盤虬的枝椏糾纏著一直往上延伸出去,枝頭上結(jié)著粉紅色的小果子,它附近的雜草很短,像是營養(yǎng)都被那樹吸了去,地面上鋪著一層淡紅色的小花。

  那簡直是世間最美的景象,他一瞬間忘卻了方才的悲痛。

  那棵樹就矗立在雜草地中央,更遠(yuǎn)處還有許多木板殘骸,看起來是一片凄涼的荒地。

  可是樹所覆蓋的方圓幾丈內(nèi),悠悠然有一股清美的氣息在飄動,將外部的世界隔絕開來,宛若仙境。

  那是蓮蒲樹,男人和女人曾經(jīng)想在院子里栽種的,能見證情緣的愛情樹。他把樹底當(dāng)作休憩的地方,餓了就撿掉在地上的果子吃,或是去岸邊抓魚。

  沒有人打擾,沒有人嘲笑他們,有草地墊著,衣服沒有磨損,也用不著去偷了。

  可是果子有吃完的時(shí)候,魚也有洄游不靠近岸邊的時(shí)候,入了風(fēng)季末,男孩不得不去島上碼頭的垃圾處理場翻找食物?!?p>  禹常皓長長吸了一口氣,想到接下來的記憶,他的鼻腔忽然一陣酸楚。

  “故事的主角一生之中難道就從未有過美好嗎?”散宜閎輕聲問道。

  美好?美好是有的。畢竟打一棒還要給一顆糖,雖然對故事里的男孩來說他挨了無數(shù)棒才拿到那顆糖。

  “一對瞎眼老嫗和失聰老爺爺途經(jīng)垃圾場時(shí)發(fā)現(xiàn)了他,兩位老人領(lǐng)他們到自己住的小茅屋里,取水給他們洗刷身子,給他們干爽的衣衫和可口的飯菜。

  雖然只是一碗零星夾雜著黃黑色的糠米,但好歹是干干凈凈的食物。

  男孩不知道多久不曾聞過飯香了,那破舊的茅屋里只住著兩位老人,靠兒子出海喪命后得到的撫恤金生活著,大抵自身都是吃不飽的。

  男孩這樣想著,把碗遞給了弟弟,他以為他們只會給自己一碗飯,可又是一碗熱氣騰騰的米飯擺在了他的面前。

  他一抬頭,就對上爺爺渾濁卻真切的眼神,那眼角溺愛的光像是寒冬的火爐,令他僵冷的心臟溫暖了起來。

  兩位老人收留了他和弟弟,也就是這樣,他們開始有了一個(gè)新家,再次感受到了被疼愛的滋味。

  他們面對兩個(gè)孩子時(shí)永遠(yuǎn)都露出溫暖的笑,一笑臉上的褶皺便扭曲起來,溝壑里洗不凈的泥垢變得十分明顯,還會齜出一口殘缺不全的老黃牙。

  可男孩覺得,那是世界上最美的臉了?!?p>  禹常皓的口吻越發(fā)急促起來,每個(gè)字尾音還未落完下一個(gè)字便沖了出來。

  “他們不用再風(fēng)餐露宿,有了合身的衣服,有了干凈的食物和水,有了一張屬于他和弟弟的木床。

  他意識到自己無論做什么,都不足以報(bào)答他們的恩情?!?p>  禹常皓說到這里已是泣不成聲,哽咽著剩下的話化作了嗚嗚聲。

  這是他在爹娘離去后哭得最兇的一次,沒有人刺激到他,只是被綁在這木樁上,什么事情都做不了,腦子便會胡思亂想。

  往日那些塵封已久的記憶,無論是美好的,悲傷的都一股腦地涌了出來。

  禹常皓這些年一直找不到傾述的對象,哪怕是面對沐昕蕓的時(shí)候他也不敢如此敞開心扉。

  可在大叔身后,他忽地就爆發(fā)了。

  一開始他只是想講一個(gè)故事,可是逐漸地,他被自己的故事吞噬了進(jìn)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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