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眼,距離張靖戰(zhàn)死于海王祭已過去五年。
無垠島,七區(qū)。
某座偏陋的小院子里。
“哥哥快一些?!庇沓T抡驹跇涞祝p手扶著樹干。
禹常皓小心謹(jǐn)慎地踩上一根又一根看起來異常細(xì)弱的樹干,停在了樹枝尖交匯的地方,那里有只兩個拳頭大小的鳥窩。
他將雙腳纏上枝干,緩慢探直上身。三只通體粉紅的小雛鳥蜷縮在一起,像一大坨蠕動的肉球,旁邊是一些殘碎的蛋殼。
禹常皓忽然想起,阿蠻說母鳥會吃下幼鳥的蛋殼,果然如此。
他的鼻子碰到了鳥窩,三只雛鳥頓時被驚醒。
它們張大黑色的喙,在本能地驅(qū)使下,昂著頭朝四周亂爬,發(fā)出嘰嘰喳喳的叫聲,這個時候總會有一條蟲子進入它們的嘴里。
但是這次沒有。
禹常皓渾身閃過一股欣喜的戰(zhàn)栗,但他這一搖晃,樹干發(fā)出輕微的吱呀聲,禹常皓頓時趴在樹干上,雙手抱緊,不敢再動。
等他確認(rèn)樹枝不會斷裂了,才探出頭,朝下面仰頭等待的弟弟喊道,“孵出來了,有三只?!?p> “太好了?!庇沓T掠昧ξ站o小拳頭,原地蹦了一圈,“哥哥快拿下來給我瞧瞧?!?p> 禹常皓在樹杈中取下鳥窩,隨即發(fā)現(xiàn)自己拿著鳥窩僅憑另一只手是無法下到地面的。
這棵樟樹在建屋之前就存在了,父親買下這片地的時候,沒有砍除它,而是將它規(guī)劃在院子里。
今年暖季的時候,禹常皓忽然留意到有一對山雀開始在樹上筑巢,這個消息讓年幼的弟弟欣喜異常,天天催著哥哥爬上去看有沒有小小鳥。
盼了這么久,終于給他盼到了。
禹常皓把鳥窩放回原處,用食指和拇指小心地將雛鳥捏出來,放進胸前娘親為他縫制的口袋里。
他沿著樹枝慢慢下落,胸口盡量遠離樹干,他能感覺到小雛鳥在胸前蠕動,那種感覺仿佛有一只小手在抓撓般。
他下到地面,把雛鳥放在手心里,禹常月歡呼雀躍,迫不及待地探長脖子。
“它們好小呀。”小雛鳥在哥哥的手掌上蠕動著,才出生幾日,腳趾還沒有粗壯到能支撐它們站起來。
禹常月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哥哥你看它們的腳趾還是透明的。”
禹常月像發(fā)現(xiàn)世界上最新奇的事情那樣,神采飛揚。
他伸出手指,輕輕地去戳雛鳥的小腳,它們彎曲在雛鳥的腹部,就像一根頭發(fā)那么纖細(xì),仿佛雛鳥蹬一下腿就會斷裂。
感受到指尖傳來的酥麻觸感,禹常月臉上的笑意更濃了。
“哥哥,我們能養(yǎng)它們嗎?”
禹常皓早料到弟弟會那么問,他搖了搖頭,“我們又不是大鳥,怎么養(yǎng)它們,我現(xiàn)在得趕在娘親回來之前把它們放回去了。”
禹常月臉上的笑容霎時就消褪了,他塌著眼簾,下嘴唇外翻,一臉委屈。
“大不了我每天都爬樹拿下來給你看,這不也一樣嗎?它們就在院子里?!庇沓p┛吹降艿苎劾镩_始泛起淚花,立刻說道。
要是他不扭轉(zhuǎn)局面,禹常月會馬上流淚,娘親只是去了阿蠻家,等下回來看看弟弟在哭,一準(zhǔn)又要以為自己欺負(fù)他了。
禹常月咬著下唇瞪大眼珠,拼命點頭。
禹常皓又爬上去把小鳥放回原處,然后回到樹下,繼續(xù)溫習(xí)父親留下的功課。
他朝弟弟的小桌子瞄了一眼,實在想不明白,為什么自己五六歲的時候要看《千字錄》,《百家文》,而弟弟在同樣的年紀(jì)時只用看插畫書。
那本插畫書好像叫做《劍齒獅游歷記》,是前些日子爹爹從其他島嶼給弟弟帶回來的禮物。
禹常月顯然沒有在意他桌子上的插畫書,他仰起腦袋盯著樹椏,一心只在那幾只紅通通的小鳥身上。
“大鳥回來了,大鳥回來了!”他忽然指著樹冠大喊。
禹常皓一抬頭,便看到兩只山雀前后落回到窩里,可下一瞬間它們又騰空而起,發(fā)出嘹亮的啼聲。
它們繞著樹冠徘徊了幾圈,又飛走了。禹常皓覺得迷惑,這么短的瞬息,應(yīng)該沒來得及喂那三只小雛鳥吧。
“大鳥又飛走了?!庇沓T峦现∧X袋,失望地喊道。
直到晚些時候,大鳥還是沒有飛回來的跡象,日暮已經(jīng)西陲了,禹常皓忽然有些擔(dān)心,他便跑去找阿蠻。
“小鳥身上沾了人的氣味,大鳥就不會再喂養(yǎng)了,這么簡單的道理都不懂?!?p> 阿蠻不屑地掃了他一眼,“你讀那么多書怎么還是什么也不知道啊?!?p> 禹常皓不好反駁他,阿蠻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像小時候那么臃腫了,跟著母親干活讓他變得越來越強壯。
“那怎么辦?”禹常皓抓著好友的肩膀,有些焦急。
他忽然十分后悔將小鳥拿出來,僅僅是為了滿足自己和弟弟的好奇心,就要葬送三條鮮活的小生命。
“怎么辦?還能怎么辦?當(dāng)然是你擔(dān)負(fù)起喂養(yǎng)的責(zé)任啊!”阿蠻擺出一幅教訓(xùn)人的姿態(tài)。
“我?”禹常皓指著自己,眼里的震驚洪水般涌了出來。
“土里很多蚯蚓,我可以教你怎么找?!卑⑿U用師長般的口吻說道,在博學(xué)多識的好友面前,他很少有這樣的機會。
禹常皓回去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弟弟,禹常月高興地一躍三丈。禹常皓卻依舊是愁眉苦臉,它們的嘴巴那么小,他想,怎么可能塞得進去蚯蚓呢?
他打算再等等,要是大鳥回心轉(zhuǎn)意了呢?但天色漸漸由紅變紫,最后完全變黑,它們還是沒有蹤影。
暖季的夜晚也是會冷的,而且是極易使人著涼的清冷,這樣下去雛鳥遲早會被凍死。
禹常皓在弟弟哀求的目光下妥協(xié)了,他趁父母都在屋內(nèi)時飛快地爬上樹,然后將鳥窩整個取下。
這次他有備而來,將三條細(xì)繩穿過鳥窩的縫隙,小心將它吊下去。禹常月在樹下候著,接到鳥窩之后立刻奔回兩人的臥房內(nèi)。
自從三歲之后,禹常月就和哥哥一起睡了。
來不及多看,娘親就叫他們?nèi)コ酝盹?,吃過飯后又是例行在院子里聽爹爹講解圣賢的著作。這么多年來幾乎沒有例外過。
“月兒,等你六歲生辰過后,爹爹就教你作畫?!庇磴懻\將禹常月?lián)г趹牙铮瑢櫮绲卣f道。
禹常皓撇了撇嘴,他對作畫一點都沒有興趣,對讀書也沒有什么興趣,他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倒是弟弟,對圖畫很是喜愛,爹爹還特地給他買插畫書。
禹銘誠指導(dǎo)完孩子們,回到自己的書房去工作,梨素汐收拾碗筷,回房刺繡,兩兄弟終于自由了。
他們趕忙回到屋里,反鎖房門。
等他們?nèi)タ带B窩的時候,已經(jīng)有一只小雛鳥一動不動了,另外兩只也蜷縮在一起,在有聲響靠近的時候也沒有力氣張嘴,只是晃了一下脖子。
禹常皓去摸,不動那只指頭大的身軀已是一片冰涼,也不知道是冷死的還是餓死的。
禹常皓把它捏在兩指之間,他試圖騙弟弟它只是睡著了,但弟弟早已不像三歲時那么好騙了。
“我們埋了它吧!”禹常月認(rèn)真地看著哥哥手中的粉紅小鳥,吸了一下鼻子,眼眶有些泛紅,極力憋住里面打轉(zhuǎn)的淚水。
他們在樹下挖了一個小小的坑埋了那只雛鳥,然后在濕潤的土壤里挖了一條蚯蚓。
可蚯蚓太大,雛鳥只有人的拇指頭那么一點點大,禹常皓要很小心,動作極輕才能不弄傷它們。
他生怕自己稍一用力就會將它們捏扁,這樣禹常月非得哭死不可。
他們點燃了煤油燈,把鳥窩放在旁邊,這樣便能感覺到一絲暖意。
禹常皓把蚯蚓切成幾段,用一根尖細(xì)的樹枝叉起來,他碰了雛鳥的鳥喙好幾次,把蚯蚓碎塊在它們的喙沿上來回涂抹,它們才勉強仰頭張嘴。
禹常皓急忙把蚯蚓塞進去。
兩兄弟狼狽了不知道多久,才喂了幾坨肉,這之后雛鳥無論如何也不愿意張嘴了。
“也許是飽了?!庇沓p┬÷曊f。
他一回頭,就看到弟弟托著腦袋,出神地觀察桌子上那兩只逐漸陷入睡眠的雛鳥,它們偶爾不自覺地擺動小腦袋,看得禹常月眉開眼笑。
他已經(jīng)忘記剛才埋掉的那只雛鳥了,小孩子的記憶總是很快就會被覆蓋的。
橘黃的煤油燈光打在禹常月的側(cè)臉上,映出他滿臉的專注。禹常皓竟忍不住看癡了,他留意到鳥窩里相互依偎的兩只雛鳥,覺得它們很親密。
他靠到弟弟身邊去,把手搭在禹常月的肩上,彎下腰將他的腦袋和弟弟并在一起。
我們也要像它們一樣做好兄弟……
他找了個木箱將煤油燈和鳥窩一起罩住,并在底下墊了條縫,這樣既能保持溫度,又又新鮮空氣,而且爹爹也不知道他們還點著煤油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