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走正門

　　他到家的時候天邊那一抹酡紅已經(jīng)徹底消散，灰黑色的帷幕橫貫在蒼穹之上。

　　星辰依舊被阻隔在世界之外，朦朧的淡藍月光如同一匹輕紗柔和地垂落。

　　掀起了一陣涼風(fēng)，裹挾著瑟瑟的蒼涼之意。從茅屋頂望去，海在遠方化作一條水波，魚脊劃過黑色的水面，留下同樣黑色的水痕。

　　禹常皓做了飯，將學(xué)宮打包的飯菜熱了，一道端上飯桌。

　　“小皓啊，今天……在碼頭……累嗎？”瞽目老奶奶坐在禹常皓對面，微微仰起頭，關(guān)切地問道。她的眼瞳白茫茫一片，早些年患了眼疾拿不出錢醫(yī)治便落得了失明的后果。

　　“奶奶，我沒有在碼頭工作了，今日去應(yīng)了學(xué)宮的雜事職位?！庇沓ｐ┍M量吐字緩慢清晰。

　　老奶奶張著嘴頓了一瞬，“學(xué)宮？什么學(xué)宮？”

　　“奶奶，海王學(xué)宮！”禹常皓露出和煦的笑，盡管老奶奶看不見。

　　“啊！”老奶奶驚呼出聲，“小皓進了海王學(xué)宮！”她驚喜地搖動一旁老爺爺?shù)募绨颍袄项^子，小皓進了海王學(xué)宮！”

　　可是失聰老爺爺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他見到所有人都露出開心的笑，心底便升起一股暖意，咧開嘴發(fā)出孩童般的銀鈴笑聲。

　　“只是做個雜事。”禹常皓笑著說，可是奶奶并不理他，自顧和老爺爺分享喜悅。

　　禹常皓夾了一些剁碎的細肉放進兩位老人碗里，看著他們?nèi)绾⑼沔音[，互相喂食，整日的疲倦都被融散了。

　　“小皓，小月多吃點！都是長個子的時機。”老爺爺雖然不知為何笑，但是今日飯桌上多出的可口菜肴卻是看得見的。

　　想必有什么值得開心的事情吧，他這樣想著，嘴角不自覺又咧開來，露出兩排泛黃殘缺的牙齒。

　　禹常皓點點頭，將雞脖夾到禹常月碗中，他稍不留神弟弟就將筷子扔在桌上，用手去抓碗中的吃食。禹常皓苦笑一聲，好在每次開飯前他都會將弟弟的手洗干凈。

　　他借助微弱的燭光，心疼地打量禹常月。

　　頭發(fā)蓬松雜亂如同鳥窩，明明自己出門前才為他梳理過。四肢和臉上黑糊糊的臟痕已經(jīng)清洗過了，身上只裹著一件單薄的短衫，已經(jīng)洗得發(fā)白，模糊了原先的色彩。

　　身體各處的關(guān)節(jié)都微微凸顯，眼眶凹陷，顯然是長身體的時候營養(yǎng)跟不上。

　　禹常皓伸手摸他的頭，禹常月并未理會，認真地啃著雞脖上極薄的肉膜。

　　見到這一幕，禹常皓方才的喜悅瞬間消退，心底涌起一股酸楚，眼眶兀地就濕了，他急忙低下頭刨飯。

　　這樣可不行，弟弟正在長身體，修葺房屋的事情可以暫緩，得把錢款拿點來給弟弟買些有營養(yǎng)的吃食。

　　幸而在學(xué)宮做了雜事，每日可以打包些肉食回來，減輕了許多負擔(dān)。

　　他們已經(jīng)數(shù)日沒有洗刷身子了。

　　所以收拾完碗筷后，禹常皓就去幫弟弟擦洗身子，清洗他的臟衣物，然后才輪到他自己去洗澡。等所有事情忙完，黑夜早已吞噬一切，世界寂靜得聽不見絲毫響聲。

　　都死了，一切又都死了。禹常皓這樣想著，摟著禹常月沉沉睡去。

　　他做了一個夢，在夢中他是執(zhí)掌天下的君王，四海八荒的子民都匍匐在他的腳下，他們口中誦念著他的名，行四跪十二拜的大禮。

　　狂風(fēng)呼嚎著，撕扯著，卷起萬丈高的巨浪，勇武的士卒于洶涌波濤中揮舞著他重錦的王旗。他揮手所指的方向，悍不畏死的戰(zhàn)士駕馭著威武的海獸蜂擁而出。

　　他的敵人們在矛槍下、在利齒下化為齏粉，可是他們又無窮無盡地撲殺上來，似乎永遠也殺不盡。

　　敵人們嘶吼著，硬生生于萬軍中鑿出了一條通道，直撲向他。

　　近了，已經(jīng)不足十丈，他終于看清了他們的臉，竟都是同樣的面孔，或譏笑，或猙獰，或兇煞，或鑿齒。

　　他們高高躍起，伸手抓向他，可是他們越過了他的頭頂，目標卻不是他。他猛地轉(zhuǎn)頭，原來禹常月無助地蜷縮在他身后。

　　他驚慌失措地護著弟弟后退，帝王的威嚴頃刻間蕩然無存，士卒消失了，膜拜的子民也消失了，敵人鋪天蓋地涌了上來。

　　面對面他終于看清了，那是衛(wèi)伍！

　　“不！”他驚呼一聲，睜開了眼睛。

　　原來是夢，禹常皓長舒一口氣，拭去額頭的冷汗，側(cè)身摟住身旁的弟弟，吻在他的后腦勺。

　　他掀開被子下床，透過木窗看向外邊，天空泛著微微的魚白，橘紅的晨曦方才開始攀爬。

　　禹常皓自己是舍不得吃早飯的，挨一挨就能等到學(xué)宮包的那頓午飯。但是由于中午不回家，他還是得為弟弟和兩位老人準備第一頓飯食。

　　他做完飯菜之后如往常那樣將它們蓋在明間的桌子上，才動身出門。

　　空中還殘留著一絲昨夜的寒氣，軌車堂的車夫已經(jīng)在起落站前活動筋骨，八人坐的四方車廂此時還沒有乘客。

　　禹常皓看了那群車夫一眼，又別過頭去。軌車堂每隔一段路程便會在鐵軌旁修建一座起落站，乘客們便在此處上落，并且隨時有精力充沛的車夫準備輪換。

　　一輛八座的軌車，四個車夫駕著便能健步如飛，坐軌車去學(xué)宮只需一刻多鐘，走路卻要差不多半個時辰。

　　盡管軌車的價格已經(jīng)低得十分親民，但對禹常皓來說依舊是昂貴的玩意兒。學(xué)宮上工的時辰還早，多走走能讓他提提神。而且清晨的空氣如此清新，吸入之后，令人感到渾都煥然一新，禹常皓很享受這種仿佛心靈被洗滌的感覺。

　　當然，他不是沒想過去拉軌車，車堂包的兩頓飯食都極為豐盛，可是軌車堂只招收二十至三十歲，體格健碩的青壯年，怎么都輪不到他。

　　他沿著車軌行走，抵達學(xué)宮的時候腳已經(jīng)微微酸麻，額頭也滲出了汗滴。他沿著昨日的道路，再次來到藏書樓，心中依舊被規(guī)整的建筑，筆直寬闊的大道所折服。

　　他仰視著藍色牌匾上的“雄姿千秋，德祉永馨”八字，渾不在意身旁來來往往學(xué)員的議論和嗤笑。

　　筆鋒峻拔剛勁，如同山石開鑿，連綿回繞，體勢飛動不拘。

　　筆畫間的牽連如同枝蔓纏繞，圓潤繁雜，欹正相參，卻又不失凌厲感，是不同筆力的合體。書寫者定然是集各家筆法的大成，將幾種字體融貫為一體。

　　禹常皓暗暗贊嘆，父親曾經(jīng)也寫得一手好字，那時父親每寫一幅字畫，母親總要搶過來鎖在箱中，說父親將來是要聞名千島的，那時拿去限量販賣定能狠賺一把。

　　父親總是笑，笑母親總做這些不切實際的美夢，可是禹常皓知道，父親心中也是那般殷切盼望的，否則他也不會時常在凌晨見到父親的書房依舊亮著橘黃的煤燈。

　　可是父親終其一生也沒有什么成就，也從來沒有人真正欣賞他的字畫，他就這樣死去了，被海獸撕咬成碎片。

　　海王祭那日，母親沒有去，但他卻和好友偷跑去了，他夾在沸騰的人群縫隙中，看著父親瘦弱的雙手舉起沉重的鐵劍，他要為自己的命運掙扎。

　　賢惠的妻子在家中等待著他，兒子們溫馨的笑容在他眼前劃過，他要為他們揮出這一劍。

　　可是面對那撲襲而至的近海之主，面對那腥臭的血盆大口，那個男人根本提不起絲毫力氣。

　　禹常皓看到父親曾經(jīng)尚且健實的身軀萎縮下去，他像被奪走心愛玩具的孩童，瘦弱無助。近海之主拍飛了他的長劍，吞下了他的頭顱。

　　人群競相離席，他們臉色漲紅，血脈僨張，揮舞著雙臂奮力吶喊。如同是他們親手剁下了那個男人的腦袋。

　　禹常皓跌跌撞撞地后退，他與周遭的氛圍格格不入，仿佛身處異世。他一路奔襲回家，將自己鎖在屋子內(nèi)，任母親如何敲喊也不回應(yīng)，只是抱著年幼的弟弟倚靠在門板后抽泣。

　　他們送來了父親的手臂，裝在漆紅的匣子中，那是父親身上僅剩的肢體，上面千瘡百孔盡是血窟。盡管匣色深紅，血跡卻依舊彰然明了。

　　禹常月被鎖在屋內(nèi)，可是不知何時竄了出來，他見到這一幕竟也明白消失許久的爹爹再也回不來了，那只時常搓揉他腦袋的大手如今靜靜地躺在匣子里。他立時昏死過去，當夜便發(fā)了高燒，醒來便成了如今這般樣子。

　　禹常皓用力地擺頭，將這些雜念甩去，都是發(fā)生很久的事情了，可卻歷歷在目，恍然間如同發(fā)生在昨日。

　　他抬腳，徑直朝文淵閣牌匾下的青銅大門邁步，跨過正門走進了藏書樓，盡管他記得斐主事的囑咐，雜事切不可走這條碎石大道，要繞行至東側(cè)的偏門。

　　學(xué)員們注視著這個膽大妄為的雜事，神色鄙夷，露出幸災(zāi)樂禍的笑。他們在他身后四周指指點點，竊竊私語聲如同嘈亂的蜂鳴圍繞著他。

　　可禹常皓恍若未聞，坦然朝工具間走去。

　　很快的他的莽撞行為就招致了惡果，雜事長氣勢洶洶地趕來，戳著他的鼻子一頓謾罵，并且克扣他一日的工錢。

　　這些禹常皓都能忍受，他本就預(yù)料到了后果。

　　只是那時有一股強烈的沖勁在他體內(nèi)膨脹，如同發(fā)怒的公牛，偏要驅(qū)使他穿過青銅巨門，去完成父親的夙愿，去堂堂正正做片刻間的人！

　　人群很快散去了，一個膽大妄為的雜事并不值得他們耗費太多的精力。

　　只是雜事長咆哮完后，將手按在他的肩上，柔聲道：“以后莫要如此莽撞了，本應(yīng)抽你幾鞭的，卻念在初犯，便給你免了去。

　　不要逞一時的快意而去忤逆這個世界的法則，今日我雖然壓在你頭上，可依舊是個雜事，雜事就應(yīng)該走雜事的路，過雜事該過的門?！?p>　　禹常皓愕然，猛地抬頭看向忽然變作和藹的雜事長，禹常皓迎上他的目光，卻沒有發(fā)現(xiàn)絲毫掩飾，中年雜事長向他頷首，轉(zhuǎn)身離去了。

　　禹常皓一時恍然無措，他垂下頭，開始沒有工錢的活計。

　　整個上午他沒有抬頭，卻依舊能感受到學(xué)員們落在他身上的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