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央和思齊二人一馬，穿越了山谷，在漢朝軍營門口勒馬頓足。
吳叔已在營門口等候多時。
絨花般的雪花布滿了他黑白夾雜的枯發(fā)。他的眉毛、睫毛都是雪。瞇起的眼睛在風雪中費力地撲閃著，看見二人的身影后立刻閃了光。
“小將軍回來了！”吳叔朝著營內(nèi)喊。秦意之披甲而至。
“快出兵了，怎么還在外面野？以后給我老老實實呆著，沒有允許不許出營！”秦意之不滿地說道，他再三遮掩，才沒讓父親知道思齊不在營內(nèi)，要是父親知道了，一定會不讓思齊出征了，搞不好連他都要受牽連挨訓。
“我準備好了！”思齊嘴角上揚，目光如炬。他飛速下馬后，伸手接楚央。
下馬時，“啊?！背氲暮蟊程弁戳艘幌拢暯谐隽寺?。
“怎么了？”思齊關(guān)切的問，他順勢把她半抱下來。
“沒事，可能是我馬騎不慣?！背霐[擺手。
但是這一切卻被吳叔看在眼里。他不由地皺緊眉頭。
今天，西夏又一次出兵挑釁。“這西夏就像一只不知好死的老鼠，反復在試探我們的耐性和底線！上次沒好好打一場他們就夾著尾巴逃了！這次一定要好好給他們點顏色看看！”秦意之拍拍思齊的肩膀，“走吧！就差你了！來！看看我給你預(yù)備的裝備！”
等到他們出兵了走了，楚央找了點藥草，準備敲碎了敷在后背的傷口上。吳叔卻走來，手里拿著藥膏和紗布。
“自己怎么給后背涂藥？我來吧。”
楚央怔住了，低著頭不敢說話。
“傻孩子，你的事情我知道。什么事都瞞不過我?！眳鞘鍑@了口氣。他的眼角的皺紋深刻而又斑駁，眼神卻干凈，但是充滿了憂愁。
這個她撫養(yǎng)了多年的女孩，他早已把她當做自己親生的女兒。她今天是開心還是難過，是饑是飽，哪怕少了一根頭發(fā)，他心里都會有數(shù)。
何況是今天，回來的時候在馬背上，她那掩藏的幾乎天衣無縫的無奈和失落，還有那因疼痛而可憐的蜷縮著的身子，那咬著幾乎失去了血色的唇，他怎么不知道，她今天的傷，是何等的重呢？
當年，一個好端端的女孩兒竟被人遺棄在軍營口，這怎能不讓人同情，又怎能不讓他這一久經(jīng)沙場的老匹夫起疑心。方圓千里，只有幾十戶牧民，誰會把女兒扔在漢朝軍營？即使是缺衣斷食，又怎會不知道軍營從來不能進女人家的道理？
當年，秦大將軍讓他去打探下楚央的來歷，若是來歷不明直接將她送走。他走遍了所有的牧民，沒有人家丟了孩子，甚至她出生的那幾年都沒有女人生養(yǎng)。他望著這個女孩兒，月牙兒一般的眼睛，粉嘟嘟的小臉，不哭不鬧，只是純真而又好奇的看著她。
他不忍心將她遺棄，他也是被遺棄的。
他從小在軍營喂馬，五十年了也未娶妻生子，他是把一輩子都賣給軍隊和國家的人。如今，他在孤單的蒼茫的大地上偏偏逢上這么一個小小的可憐可愛的精靈，他又怎么舍得她活活受凍死。
退一萬步想，這次是她被人別有用心的安插進來，即使他這里分辨出來了退走了，難保別人不會再在其他地方安插進來。孩子永遠是無辜的，他相信自己能把她塑造成一個好人的。
更重要的是，這個小女孩右手手心上的那顆紅痣讓他想起了她——那個他心尖兒上的女人。他不確定這兩人一模一樣的位置上的一樣的紅痣是否存在什么必然的聯(lián)系，比如他們可能來自同一個什么地方，或者有一些種族或者血緣遺傳的關(guān)系。但是那個女人讓他覺得自己真的是多可笑啊，戎馬生涯四五十年，卻只見過她們兩個女孩和女人。他們就像軍營里的一抹紅，是耀眼又充斥著謎霧的。
那個她也是來歷不明的，明明是個女兒身，卻冒充男人在軍營里游走，他和她曾經(jīng)那么近，卻又那么遠。最后她還是離開了。這一切都讓他如夢一場。
他是有點恨他的，因為他那么在乎她，她卻讓他忍受這些無奈和分離的痛苦。
但他還是總是在夢中記憶起她的所有一切，甚至她的氣息，那么溫暖，美好，熟悉。
于是他向?qū)④婋[瞞了真實情況，編排了一戶農(nóng)戶養(yǎng)不起孩子的故事，使得秦大將軍放下了防備，破例接受小女孩兒在軍營里過活，但是明確規(guī)定，一旦滿十六歲，就要遣出軍營嫁人。
這么多年過去了，小楚央也確實出落成一個心誠人善、落落大方的出色女孩。她很孝順吳叔，乖巧懂事，也明辨是非，從來沒有做出什么讓吳叔擔心或者為難的事兒。只是她偶爾會心事重重，這讓吳叔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吳叔也是從上一次楚央未按時能用山寒心丹而如焚煎熬了兩日之久才知道，那伙人對楚央的身體是做了手腳的。
楚央在塌上喃喃自語，念叨的都是寒心丹。但是他又不能請營中的醫(yī)生瞧，恐他們起疑心，又不能問楚央，這孩子瞞了那么久，想說的時候總會說的，不說也是在擔心他。他真的是急壞了，只能眼巴巴的看著楚央受煎熬，他所能做的，就是采草藥，弄點清淡的小米粥，再幫她找點借口搪塞眾人。后來楚央蒼白了臉，整整瘦了兩圈，又天不亮就偷偷走了。他就跟在身后。雪地上，他遠遠的躲在樹下，看著這個骨瘦如柴的、自己心尖上萬般寵愛的小人兒在那個戴著斗笠的女人身下跪著，又撐起身子練功習武，他揉了揉眼睛，卻流不出一滴淚。他能做什么呢？這個小人兒又會有怎樣的命運呢？他的心碎了一地，卻怎么也沒有勇氣拾撿起來了。
而今，他盯著這個低頭的、像犯了錯一樣的女孩，卻說不出一句指責或者要求什么的話來。他只能避重就輕的問著她的傷口，卻不知道他無處安放的手讓楚央也跟著難過起來。
“叔，對不起。原來你都知道了?！背豚咧鴾I花。
吳叔搬了一個凳子，示意楚央坐下。楚央褪下了肩頭的衣衫。吳叔赫然看見已經(jīng)血肉模糊的一條粗大的血痕掛在雪白柔嫩的背上。他又嘆了口氣，給她清創(chuàng)、涂藥，包扎。從頭到尾，楚央一直沒有喊疼，只是低著頭沉默不語，眼圈紅的讓他心疼。
“楚央。叔沒有什么能力，也不能對你有什么強求。我只是希望你，要做一個正直的人?！?p> 正直的人。
楚央在心里反復念著，她知道吳叔對她的期許。吳叔教她讀書、寫字，給她講古往今來大將軍、忠臣的故事，告訴她仁義禮智信的人生準則，她都認真地記下了。她現(xiàn)在才明白了他對她的那份深沉的擔憂。
“叔，你說的要做一個正直的人，我記下了?！背胼p輕的說。
楚央已經(jīng)下定決心，不，是從一開始她就已經(jīng)決定，寧可死，也不會讓別人傷害吳叔。
吳叔憐愛的摸著楚央的頭，“好。好孩子?！?p> 楚央抬頭看著吳叔，太陽已經(jīng)快要下山，晚霞映紅了整片天，也照亮了整個營帳。吳叔老了很多，他笑著，眼角柔軟的細紋像蕩漾的水波。
營帳外，兵甲聲聲也依稀響了起來，士兵們南腔北調(diào)的高歌也愈加清晰起來。是軍隊回來了。
楚央跟著吳叔走出營帳，軍隊正浩浩蕩蕩的涌來，一片又一片的鎧甲在雪地上連綴成威武澄亮的巨流河。
秦大將軍騎著馬走在前面，威嚴里是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秦意之和思齊也都騎著戰(zhàn)馬跟在其后，精神亢奮。“打勝仗了！”哨兵簇擁著彼此開心地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