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一章 絕處

　　天正七年（1579）1月15日，織田家在安土天守閣舉行的元宵節(jié)晚會前，雨秋家在安土城的屋敷內(nèi)。

　　“你會很失望嗎？”雨秋平有些歉意地對面前的天野景德低聲道。

　　“這不是您第一次說這句話了。”天野景德似乎早有預(yù)料。

　　“對不起?！庇昵锲匠煲熬暗挛⑽⒕狭艘还?，“又給你添麻煩了?！?p>　　“這也不是您第一次說這句話了?！碧煲熬暗鹿啪疅o波的臉上依舊沒有太多表情。

　　“在下該說的都說了，最后做決斷的都是您?！碧煲熬暗鲁昵锲綋u了搖頭，“這一次您的善意，給雨秋家?guī)淼臑?zāi)難肯定是史無前例的。在下會竭盡所能減少損失，但是殿下還請放心。只要殿下還在一日，在下就都會服從命令?！?p>　　“那如果我不在了呢？”雨秋平望向天野景德。

　　“在下會用自己的方法保護(hù)雨秋家。”天野景德低下頭去，沒有和雨秋平對視——這是他第一次主動逃避了目光的交流。

　　“一路小心?！币恢痹谟昵锲缴砗蟮慕翊魈嫠砗昧艘律?，“不用掛念我們母子，做你想做的。殤兒還在楓葉山城，我把你的決定和他說了，孩子也支持你?！?p>　　“謝謝?！庇昵锲轿兆×私翊鞯氖?，凝視著那雙如水般清澈婉轉(zhuǎn)的美眸，“抱歉了?！?p>　　“不必道歉?！苯翊鞯男θ輩s是無比幸福，“比起那個為了保護(hù)我們而傷及無辜的你，我更喜歡那個為了守護(hù)善意而奮不顧身的英雄。”

　　“走吧。”雨秋平看了眼身后的本多忠勝，他剛剛從楓葉山城緊急趕來，手里還捧著一個箱子。他顯然對雨秋平的義舉頗為動容，這個堅(jiān)強(qiáng)的武士，此刻眼里已經(jīng)噙著淚水。

　　“殿下是要去求見五德公主嗎？”天野景德猜出了雨秋平的行動。

　　“是，主公心意已決，去見他、去求情都毫無用處，五德公主才是破局的關(guān)鍵?！庇昵锲近c(diǎn)了點(diǎn)頭。

　　“可是五德公主已經(jīng)下令，一律不見織田家、德川家來求情的武士。”天野景德補(bǔ)上了一句，“這里面估計(jì)也有主公的意思，五德公主門口的侍衛(wèi)應(yīng)是主公的人，他們不會放行的?！?p>　　“是的，所以我不是一個人去?！庇昵锲綇谋径嘀覄俚氖掷锝舆^箱子，“我還有一個同伴?！?p>　　“我們是探親去的。”

　　·

　　雨秋平一身便衣，冒著風(fēng)雪，抱著手里的箱子，走到了約定的地點(diǎn)。那人早已在風(fēng)雪中等候依舊，一身黑衣已經(jīng)被風(fēng)雪染成了白色。即使是冬日的棉衣，仍然掩不住那玲瓏的身段。斗笠下，是傾國傾城的容顏。

　　“阿市?！?p>　　“紅葉哥哥?！迸诱袅硕敷?，朝著雨秋平盈盈一禮。

　　“麻煩了，牽連到你，非常抱歉?！庇昵锲较虬⑹谢亓艘欢Y，“你能出手相助，我真的非常感謝，這件事本來和你沒有關(guān)系的?！?p>　　“這句話倒是我該問紅葉哥哥才是?！卑⑹兄皇菗u頭，“我本身就是一個與這塵世已無多少關(guān)聯(lián)的女子，是生是死是榮是賤早已無所謂，又怎會擔(dān)心被牽連呢？倒是你，明明可以明哲保身，為什么要牽扯其中？這會給楓姐姐和孩子們帶來什么，你想過嗎？”

　　“想過，他們都支持我的決定?！?p>　　“那你究竟是為了什么才要插手的呢？”阿市亦步亦趨地跟在雨秋平身后，又問了個問題。

　　“為什么？”雨秋平思索了片刻，嘆了口氣道，“為了很多吧。為了我和竹千代的情誼，為了三郎叫我那一聲伯父，為了三郎和筑山夫人的命，為了那些可憐的無辜人…”

　　“簡而言之?！庇昵锲筋D了頓，昂起頭，微笑著望向那飄著雪花的天色，“為了正義?！?p>　　阿市忽然愣住了，腳步不知覺地停下了。

　　他仿佛看到一縷光刺破了陰沉的天。

　　那縷光是那么熟悉，那么溫暖，那么讓人感到安心。

　　是啊。

　　光明不滅。

　　眼前的人影仿佛已經(jīng)模糊了，那個令她魂?duì)繅艨M的身影附在了一身便裝的男人身上，絲毫沒有半點(diǎn)不合適之處。

　　他們本就是一樣的人。一樣的笨蛋，一樣為了正義燃燒自己，直至燃盡的爛好人。

　　“怎么了？”雨秋平注意到了阿市忽然的停頓，轉(zhuǎn)過身來問道。

　　“沒事?！卑⑹杏糜行┛侦`的眼神凝視著雨秋平的側(cè)顏，柔聲道，“只要為了正義，阿市便愿追隨一生一世?！?p>　　·

　　不久后，織田五德府邸的門口。

　　負(fù)責(zé)守衛(wèi)的人是織田家多年的老衛(wèi)士了，他們奉了織田信長和織田五德的命令，這幾天攔回了不知道多少想要來找織田五德給德川信康求情的武士。當(dāng)他們遠(yuǎn)遠(yuǎn)注意到風(fēng)雪里的那兩個人影的時候，他們只不過覺得另一場例行公事要來了。

　　“二位請回吧，公主說了，不見任何來給德川少主求情的武士?！毙l(wèi)士隊(duì)長隔得老遠(yuǎn)求朝著兩人喊道，但是那兩人卻并沒有停下腳步。等到走進(jìn)了，侍衛(wèi)隊(duì)長才認(rèn)出了那兩人——織田市和雨秋平。

　　“市公主！紅葉殿下！”即使多年未見，這謝老衛(wèi)士們都不會忘記阿市的容顏，匆忙跪下行禮。

　　“我們是來探親的，還給公主帶了禮物?！卑⑹形⑿χ绦l(wèi)們一禮，指了指雨秋平手里蓋著棉布的盒子，“怎么，不讓進(jìn)嗎？”

　　“這…”幾個衛(wèi)士頓時面面相覷。

　　“現(xiàn)在情況特殊…”衛(wèi)士隊(duì)長有些尷尬地接收到。

　　“我好久沒見五德妹妹，頗為思念。最近聽聞她家中驚變，恐怕心里不好受，因此我特意在元宵佳節(jié)來看看她罷了?！卑⑹幸琅f用那甜美的嗓音求情道，“還請行個方便吧?！?p>　　阿市畢竟也是公主，而且她已經(jīng)淡出政治多年，看起來沒有什么惡意。雖然那些侍衛(wèi)對雨秋平的出現(xiàn)有些忌憚，但是也不好意思多說?？椞镄砰L給他們的命令，是攔回所有給德川信康求情的兩家武士?？墒前⑹兴坪醪皇俏涫浚膊皇莵砬笄榈?。公主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他們也只得放行。

　　“還請阿市公主快些，不然我們也很難做。”最后，衛(wèi)士隊(duì)長硬著頭皮道。

　　“放心吧。”阿市朝著他們微微頷首，就領(lǐng)著雨秋平進(jìn)去了。

　　·

　　在看到織田五德的第一眼時，雨秋平就意識到，德川信康有救了。

　　因?yàn)榭椞镂宓虏⒉皇菨M目憎恨，相反，她就像一個擔(dān)驚受怕的小兔子，紅腫著眼眶，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做了多么可怕的事情。

　　“市姑姑，紅葉殿下?！笨椞镂宓孪蚨诵卸Y，并親自為兩人沏了茶水。

　　“近來還好嗎？”阿市看著自己的妹妹，有些心疼地問道。

　　“有勞姑姑掛念了…”織田五德話一出口，就有些說不下去了。

　　她沉默了好久，最終還是低聲問道：“市姑姑帶著紅葉殿下前來，恐怕不只是為了來探望我吧。”

　　織田五德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如果雨秋平承認(rèn)自己是來求情的，就立刻請他出去。她不想聽到德川信康的名字，再也不想去回想那端注定以悲劇結(jié)尾的婚姻、那個暴力粗魯?shù)恼煞?，和自己釀下的大禍?p>　　阿市沒有回答，而是看向了雨秋平。雨秋平深吸了一口氣，隨后對織田五德輕聲道：“請公主恕我僭越，在下此行，的確還準(zhǔn)備了幾個故事給公主講講，希望公主聽了能好一些。”

　　“?。抗适?？”雨秋平的話讓織田五德有些意外，她原以為雨秋平也是來給德川信康求情的，“紅葉殿下請講，小女子洗耳恭聽。”

　　雨秋平抿了口茶水，清了清喉嚨。

　　隨后，便低聲道。

　　“從前，有一個傻乎乎的新郎官，他第一眼見到自己的新婚妻子時，因?yàn)槠拮犹亮耍踔敛桓液退钤?。后來有一天，妻子忽然抱住了他，對他說：‘小女子是你妻子…你怕什么，你怕什么’?！?p>　　“??？”織田五德聽到一半，手中的茶筅已經(jīng)滑落到了榻榻米上，不知所錯地望著雨秋平。

　　那是她和德川信康的故事…是兩個人間的秘密，按理說不會有人知道啊。

　　“后來啊，男孩子有一次打獵把手給摔傷了，自己吃不了飯。侍女喂他吃飯的時候，動作比較輕薄，女孩子就吃醋了。她一把搶過飯碗，要給男孩子喂飯?？墒撬龔男○B(yǎng)尊處優(yōu)，沒伺候過人，喂不好，還把衣服上弄得都是湯湯水水。女孩子委屈極了，急哭了，男孩子就摟著女孩子哄她，和他說沒事?！?p>　　“再后來，女孩子有一次……”

　　……

　　雨秋平絮絮叨叨地講著看似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婚姻瑣事，一旁的阿市一開始不明就里，可是后來也從織田五德的表情里猜出了事情的原委——她已經(jīng)淚流滿面，不住地拿著手絹擦著眼淚。

　　“這些故事…”織田五德抿著嘴，努力抑制住哭泣，低聲問道。

　　“都是三郎在我們出征攝津時講給我聽的?！庇昵锲轿⑿χ粗椞镂宓拢爸v的時候，他就像個靦腆的初戀男孩一樣，紅著臉傻笑著，非常不好意思。他一定覺得很幸福吧?！?p>　　“那…”織田五德的心一下子揪緊了，握著手絹的手顫抖起來，“那他為什么還要打我，還要罵我，還要找別的女人，為什么還對我那么粗魯…為什么還要?dú)⑽业陌⒚?？?p>　　“你不是最了解三郎了嗎？他性子直，脾氣大，讓他給妻子主動開口道歉，不比登天還難？他愛著你，無時無刻不想著給你道歉，但是又不擅溝通，最終才變成這個樣子，想必他自己也很苦惱吧?！?p>　　“我不信?！笨椞镂宓掳参孔约核频剡B連搖頭，“他怎么會愛我，怎么會想著道歉？”

　　“那我再給你講最后一個故事?！庇昵锲叫α艘幌拢従彽氐吐暤溃?p>　　“還有一次啊，男孩子打獵時帶回了一只小兔子，送給了女孩子。女孩子特別喜歡那只小兔子，開心得不行，每天忙前忙后地伺候那個兔子。但是后來吶，那只小兔子死了，女孩子很難過。男孩子看著心疼，就說下次打獵再給她抓一只回來?！?p>　　“可是后來兩個人吵架了，男孩子一氣之下就說不給女孩子抓了，女孩子也說自己不稀罕，之后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雨秋平頓了頓，看了眼有些難以置信地織田五德，繼續(xù)講了下去：

　　“可是男孩子心里一直掛念著女孩，不想繼續(xù)吵架，也不想看她不開心，希望她每天都能幸福快樂地笑著。但是吶，男孩子最笨，又脾氣倔，不知道該怎么道歉。于是，他就悄悄地又抓了一只小兔子，想要送給女孩?？墒且?yàn)槔幌履?，一直沒能送成，就把兔子先寄放在他的伯父那里了?！?p>　　雨秋平緩緩地揭開了蓋在箱子上的棉布，箱子里面裝著一只已經(jīng)長大了不少的兔子。它對眼前發(fā)生的事情一無所知，用通紅的雙眼張望了一下四周，隨后又低頭啃起了胡蘿卜。

　　織田五德的心房驟然崩塌，嚎啕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