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七章 傷疤
今川氏真正專心致志地變換雜耍的姿勢踢著蹴鞠,余光也一直留意著織田信長的臉色,沒有注意到左邊一步一步靠近的人影和那沉重的喘息聲。等他反應(yīng)過來時,肩膀上的蹴鞠已經(jīng)被人一把奪取,狠狠地往地上一摔,彈起來砸到了自己的小腹。
今川氏真茫然地轉(zhuǎn)身看去,只見怒目圓瞪的雨秋平臉上還掛著淚水,正站在自己身側(cè)死死地盯著自己看。這么多年寄人籬下的生活,已經(jīng)讓那個曾經(jīng)目中無人的貴公子學(xué)會了察言觀色。他從雨秋平的眼神里,讀出了無盡的悲憤和屈辱。
“干嘛呢?誰讓你停了?”長凳上的織田家侍衛(wèi)們不滿地嚷嚷著,“還沒看過癮呢!”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啊…
今川氏真向雨秋平告了聲罪,隨后便低身彎下腰去撿起了蹴鞠,又要往足尖放去。還沒等他的腳尖夠到蹴鞠,雨秋平毫不客氣地就照著他的臉頰狠狠地甩了一巴掌。
“啪?!?p> 清脆的一聲響在有些喧鬧的寺廟里卻是那樣清晰。
今川楓難以置信地一下子站了起來,雙手掩住小嘴,慌張地不知道該如何收場。
丹羽長秀和佐脅良之兩人都是神色一緊,匆忙將目光投向了織田信長。
織田家本來喧鬧的侍衛(wèi)和家臣們見狀頓時沒了聲音。
今川家的遺臣們跪在那里,一個個面色尷尬。
而織田信長看著眼前的鬧劇,卻是玩味地笑了一下,把頭斜枕在手上,饒有興致地繼續(xù)“觀賞”著草地中央的表演。
這種令人壓抑的環(huán)境下,今川氏真沒有感覺到疼痛,但還是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被打了一巴掌的臉頰。他抬起頭,有些膽怯地看了眼雨秋平——后者的目光毫不客氣地把他的目光給揪了出來。
一瞬間,兩人仿佛同時回憶起了近20年前駿府城花園里的那一幕——今川氏真呵斥雨秋平,讓他離開今川楓,同時狠狠地給了他一巴掌。
時光是最讓人唏噓之物。
“還沒夠嗎?”雨秋平壓低聲音,幾乎是咬著后槽牙一般沉聲喝問道,“還沒踢夠嗎?”
“一定要把今川家的臉,一定要把家督殿下的臉丟盡了,您才滿意是嗎?”
今川氏真忽然覺得自己的臉頰火辣辣地疼了起來,燒灼般地讓人難以忍受。
“你是今川家的家督!是天下一苗字的傳承者!是天下副將軍的后人!”雨秋平深吸了一口氣,隨后對著今川氏真高聲咆哮道:“能要點臉嗎!你對得起已故的家督殿下嗎?”
“你們呢?你們怎么不動?”雨秋平罵完今川氏真,毫不客氣地轉(zhuǎn)身面向了跪在那里的今川家遺臣們,大聲呵斥道:“主辱臣死!不懂嗎?我當(dāng)面扇了你們主公一巴掌!你們怎么不上來打死我?怎么連一個發(fā)怒的人都沒有?你們還配當(dāng)家臣嗎?”
今川家的眾人被罵得抬不起頭來,為首的朝比奈泰朝更是羞愧難當(dāng),深深地拜伏下去。
“主公您又是什么意思?”雨秋平一百八十度轉(zhuǎn)了身,面向在那里看著好戲的織田信長,高聲質(zhì)問道,“您是什么意思?有必要嗎?為什么要這么羞辱今川家?為什么要這樣刁難今川殿下?您讓我來當(dāng)這接待役,就是當(dāng)著我的面做這事情的嗎?您憑什么這么對今川家?嗯?玩夠了嗎?今川家是您可以隨便羞辱的嗎?”
“天吶…紅葉怕不是瘋了…”丹羽長秀看到場面已經(jīng)失控,頓時汗如雨下。雨秋平因為今川家被侮辱而徹底不顧禮節(jié)地暴怒了,居然連織田信長都敢罵——還是當(dāng)著面指著鼻子罵。坐在丹羽長秀身邊的佐脅良之已經(jīng)悄悄離開了位置,靠到了織田信長別著武士刀的那一側(cè),隨時準(zhǔn)備拉住沖上去砍人的織田信長。
然而,織田信長的脾氣還真是讓人摸不透。平時一丁點小事就能讓他暴跳如雷,可是這次被家臣在公眾場合質(zhì)問,他卻依舊云淡風(fēng)輕地笑著。
“侮辱今川家,和你又有什么關(guān)系?”織田信長微笑著低聲問道。
“今川家是我曾經(jīng)的主家,今川殿下是我曾經(jīng)的少主,是我夫人的兄長,怎么就沒關(guān)系了?”雨秋平毫不避諱地把自己叛將的身份朗朗道出。
“你曾經(jīng)的主家被余殺得落花流水,你曾經(jīng)的主公被余砍了人頭?!笨椞镄砰L依舊沒有生氣,不咸不淡地挖苦道。
“一切都是我的失誤。當(dāng)日一戰(zhàn),若不是我犯下大錯,家督殿下豈會輸給你?”雨秋平狠狠地一腳把蹴鞠向假山上踢去,劇烈的碰撞聲也掩蓋不住他的大吼。
“切?!笨椞镄砰L聞言猛地站起身來,似乎是忽然被戳中了痛楚,冷哼了一聲。佐脅良之匆忙一步跟了上去,生怕織田信長抽刀就砍。今川楓也只覺得心被提到了嗓子眼,隨時準(zhǔn)備沖出去保護雨秋平。
“你還好意思罵他?”織田信長不屑地看了眼雨秋平,用腳趾點了點不知所措的今川氏真,“你不也是在仇人面前卑躬屈膝、俯首稱臣?你不是也是為了活命而背離武士的忠義?你對得起今川治部嗎?你憑什么罵他兒子?”
“我來織田家…”
被織田信長揭開了心底最不愿意觸及的傷疤后,震怒的雨秋平險些將‘我來織田家是為了殺了你報仇’喊出口來。
索性就在千鈞一發(fā)的最后關(guān)頭,雨秋平的視線忽然無意間和今川楓的目光交匯了一下。她眼中的緊張和慌亂,讓雨秋平瞬間冷靜下來,已經(jīng)喊到嘴邊的話也被他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他深吸了幾口氣,努力平復(fù)了一下自己的情緒,隨后扭回頭來,凝視著織田信長低聲道:“好了主公,方才是在下失禮了,但是還請您適可而止吧。”
“輪到你來說話了嗎?”織田信長倒是難得的保持了冷靜,只是戲虐地哼了一句。隨后,他把手摸向腰間——佐脅良之瞬間感覺全身汗毛倒豎,身體已經(jīng)微微弓了下來,就準(zhǔn)備撲上去把織田信長給攔下來了。
然而,織田信長抽出的并不是武士刀,而是別在腰間的折扇。他緩緩地把折扇舉起,隨后狠狠地朝著雨秋平的臉上甩去。雨秋平的臉頰上雖然被砸出了一道紅印子,但依舊面不改色地瞪著織田信長。
“除了雨秋紅葉,都給余滾出去?!笨椞镄砰L用非常輕的聲音,低聲吩咐道。然而,在場的眾人卻沒有任何人敢于不從,立刻一個接一個退了出去。今川楓在離開前最后看了雨秋平一眼,給了他一個眼色,朝他微微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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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像對余很不滿意?。俊钡鹊奖娙硕茧x開后,織田信長背過身去,在空蕩蕩的庭院內(nèi)緩緩踱步,沒有看著雨秋平,自顧自地開口道。
“是?!庇昵锲降拇鸢阜浅:喍谈纱?。
“你好像心里還念著今川家的好?”織田信長依舊背對著雨秋平,似笑非笑地問道。
“是?!庇昵锲街貜?fù)了一遍。
“那你想謀反嗎?”織田信長忽然轉(zhuǎn)過身來,鷹隼般的眸子死死地盯著雨秋平,惡狠狠地問道。
“主公若是再來一次這樣的事情,我就反給你看?!庇昵锲讲恢缽哪睦飦淼挠職猓⑴戮尤豢跓o遮攔地頂撞道。
“有點意思啊…有點意思啊?!笨椞镄砰L倒是忽然來了興致,聽到雨秋平的話非但沒有生氣,反倒大笑起來,繞著雨秋平一圈一圈地轉(zhuǎn)著。雨秋平一言不發(fā),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每次織田信長從他身前繞過時,他就會毫不畏懼地和織田信長對視。
“行了,今川氏真和今川家那些遺臣我會安置的,不勞你費心了?!辈恢擂D(zhuǎn)了幾圈,織田信長忽然開口服了個軟,“這次不清算你了,先把大和平定了吧。年內(nèi)平定不了大和,你自己麻溜地造反,別等余過來把你砍了?!?p> “滾吧?!笨椞镄砰L說完這句話后就拍了拍手,朝著雨秋平比劃了一下門的方向。雨秋平二話不說拔腿就走,看也不看織田信長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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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到雨秋平平安回來后,雨秋家的眾人和佐脅良之、丹羽長秀等人終于松了一口氣。不過,遠在堺町當(dāng)人質(zhì)的雨秋光對相國寺的鬧劇一無所知,還在對沒能跟著哥哥姐姐一起來見舅舅而耿耿于懷。
“怎么了,阿光,還在為那件事不開心嗎?”同為人質(zhì)的長宗我部信親看到雨秋光還是悶悶不樂地翻看著雨秋平和今川楓之前寄來的信件,笑著出言問道。
“唉,今天哥哥姐姐們估計就見到舅舅了吧。”雨秋光指著信紙上寫著的日期,不滿地嘟囔道,“當(dāng)人質(zhì)真煩吶…難得有這樣的好機會,我還去不了?!?p> “你不是應(yīng)該沒見過你的舅舅嗎?”長宗我部信親皺著眉頭思索了一下,“你出生的時候,治部殿下早就在織田家了。你2歲的時候,今川家就滅亡了,之后今川殿下一直在相模,按理說你沒見過他呀。”
“是呀,是沒見過,就是因為沒見過才好奇啊。”雨秋光撅著小嘴巴,用有些悵惘的眼神看了眼窗外,“總是聽爸爸媽媽,還有很多叔叔伯伯提起今川家,提起他們在今川家的故事,提起今川家哪里哪里好??墒菂?,在我開始記事的時候今川家就已經(jīng)滅亡了。真的好好奇吶,那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家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