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 明白

　　“方菊丸，不要再鬧了。”一位風(fēng)韻猶存的少婦，放下手中的毛筆，對著一旁玩鬧的兒童低聲呵斥道。周圍幾個負(fù)責(zé)照顧孩子的侍女面面相覷，匆忙跪下請罪。

　　只見，原本應(yīng)該莊嚴(yán)肅穆的天守閣內(nèi)，此刻卻弄得一團糟。一個蹴鞠剛才被重重地踢入室內(nèi)，把角落里桌子上放著的一疊墨跡未干的紙張砸得一團糟。一個小孩子有些局促不安地笑著，嘴上似乎還說著什么“我踢得真不準(zhǔn)之類的話?！?p>　　“不怪你們?！鄙賸D嘆了口氣，讓幾個伏地請罪的侍女們站了起來，將還在地上蹦蹦跳跳的小孩子一把拉了過來，狠狠地用戒尺在屁股上敲了幾下。

　　“母親，您憑什么打我！”那小孩子也是倔強，非但不哭，反而不滿地反問道。小小年紀(jì)，卻有著非比常人的成熟。

　　“做錯事了，就要挨打。”少婦有些心疼地看了眼剛剛打過的地方，卻依舊維持著嚴(yán)肅的語氣。

　　“還請母親示下，孩兒哪里做錯了？”小孩子掙扎地從母親手中逃了出來，筆直地站在少婦面前，直視著她的雙眼。

　　“你看看你做的好事！”少婦氣鼓鼓地指了指墻角處的一片狼藉和那個蹴鞠，“母親批了半天的公文，被你一個蹴鞠，全白做了！你還說你沒做錯？”

　　“那是因為我踢歪了。”小孩子不卑不亢地說道，“本來這蹴鞠，是打算踢在門梁上彈回來的！”

　　“你還好意思說？”少婦更加氣憤，“你看看你的哥哥們，大家都在學(xué)習(xí)武家該學(xué)的禮數(shù)，武藝。就你一個人，整體就知道踢蹴鞠踢蹴鞠！能不能有點上進心！你可是武家的孩子啊！”

　　“為什么武家的孩子就要去做那些不喜歡做的事情！”小孩子撇嘴道，“治國理政什么的，麻煩死了，一點意思都沒有！兄長他們喜歡治國，我就是喜歡踢蹴鞠，大家各干各的，有什么問題嗎？”

　　“那你這輩子還不如一個街頭踢蹴鞠的戲子！”少婦失望地?fù)u了搖頭，“靠著蹴鞠這些事情生活么？還配做武士么？做今川家的子嗣么！”

　　“孩兒不明白?！毙『⒆右驗槟赣H失望的語氣愣了一下后，繼續(xù)說道：“難道父親兄長他們，會比街頭踢蹴鞠的人開心滿足么？我看父親和兄長，每天都是陰沉著臉色，有辦不完的事情。但是街頭踢蹴鞠的那些人，自由自在，卻都是很開心啊?！?p>　　“你怎么會這么想？是我給你請的老師教壞你了么？”少婦大驚失色，“你難道覺得堂堂一國之主，還比不上街頭蹴鞠的戲子？”

　　“孩兒覺得，自由自在，能干自己想干的事情，看自己想看的東西，才是最重要的啊?！毙『⒆铀坪醪煊X到了母親的極度不滿，語氣也稍微弱了下去，“兄長明明以前也一直陪我蹴鞠的。自從要處理公務(wù)之后，再也沒有時間了…那樣多可憐啊?！?p>　　“你…”少婦被氣得有些說不出話來。

　　“母親要是實在看不慣孩兒，孩兒就去出家好了?！毙『⒆余僦斓吐暤?，“出家了之后，和塵世一筆勾銷。再也不用理會這些什么武家啊，公務(wù)啊，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這些麻煩的國事家事，就扔給母親和兄長們處理好了。”

　　“哈哈，夫人不必動怒。”就當(dāng)少婦即將發(fā)怒時，門外卻突然傳來了爽朗的笑聲。

　　“夫人，雪齋大師求見?！遍T外的一個侍女說道。

　　“快快有請。”少婦匆忙讓侍女開門，只見一個一身白色佛衣的和尚，笑著走了進來，慈祥地摸了摸小孩子的腦袋。

　　“大師此來，所謂何事？”少婦詢問道。

　　“聽說夫人打算給方菊丸換個老師？”和尚笑道。

　　“正是，這孩子不知道整天都在學(xué)什么東西?！鄙賸D不滿地低聲道。

　　“正為此而來。”和尚鞠了個躬，輕笑道。

　　“誒？大師早知有今日之事？”少婦詫異地問道。

　　和尚微微頷首，卻不多話。

　　“聽說方菊丸打算出家？”和尚又看向小孩子，笑道。

　　“正是，我不想被這些公務(wù)啊，國事啊什么束縛。自由自在多開心啊。”小孩子仰起臉，似乎是為了和母親唱反調(diào)一般高聲道。

　　“緣分吶，阿彌陀佛。”和尚雙手合十，“不如就讓方菊丸跟著貧僧出家修行，豈不兩全其美？”

　　“這…”少婦有些為難，“還需要和殿下…商量才可?！?p>　　“殿下那里，已經(jīng)允諾?！焙蜕悬c頭道，“貧僧此來，正為征求夫人同意。”

　　“既然殿下有命，妾身又有何異議？”少婦微微一愣，微微有些不舍地說道。

　　和尚看到方菊丸臉色洋溢著興奮的神色，慈祥地笑了笑。他彎下腰，凝視著方菊丸的雙眼，輕聲道：“不過，方菊丸也可別高興啊。人生在世，永遠是自由不得的啊?！?p>　　“老師，為何如此??？”方菊丸改口倒是很快，“我只要什么都不管，獨自跑掉，不就是可以自由自在了么？”

　　“哪有那般容易？”和尚連連搖頭，“每個人自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命中注定，要擔(dān)負(fù)佛祖給他的責(zé)任。你躲不過，也逃不掉。就像你父親，他必須要擔(dān)負(fù)起今川家家督的責(zé)任，不然全族上下都有可能遭遇滅頂之災(zāi)啊。就像你兄長，他必須要擔(dān)負(fù)起繼承人的責(zé)任，不然家族就無法延續(xù)，他就可能不能守護家族的安全。而你，既然生為今川家的子嗣，也注定要成為你兄長的羽翼，甚至做的更多。這些都是命里注定，無法避免的啊?！?p>　　“不是也有很多家督會在老了之后隱居么？那不就可以什么都不管了，去自由自在地干自己想做的事情了么?！毙『⒆愚q駁道。

　　“哪有那般容易啊，哈哈?！焙蜕行Φ?，“方菊丸看看，哪位隱居的家督，不依然要在幕后為本家權(quán)衡利弊。”

　　“那到底什么時候才可以擺脫這命中注定的責(zé)任??！煩死了。我就是想要蹴鞠，想要連歌，想要四處逛逛，見見這大千世界?！毙『⒆余洁斓?，“不想一輩子干這些無聊的事情，不想把時間空耗在這些政事上?！?p>　　“方菊丸，你，信命嘛？”和尚忽然微笑著問道。

　　“生死有命，每個人的命運早已注定好了?！毙『⒆虞p聲道，“這不是佛家的因果輪回么，老師難道不信？”小孩子努了努嘴，追問道：“所以老師！到底什么時候才可以解脫??？”

　　“到死方得解脫啊…哈哈哈哈…死了，離開了塵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焙蜕斜恍『⒆拥臉幼佣簶妨?，哈哈笑道。少婦微微一皺眉，似乎對和尚對死毫不避諱而有些不滿。

　　“那我什么時候才能死??？”小孩子不依不饒地抬杠道。

　　“貧僧也不知?！焙蜕惺兆⌒β?，神色忽然變得嚴(yán)肅，雙手合十，輕聲道：“只有超越歲月，無所不知的神佛才能告訴你啊?！?p>　　·

　　雨秋平抵達二俁城的不久前，永祿三年（1560）6月2日，清晨，駿府城天守閣。

　　今川家的直轄部隊在幾位高級武士的帶領(lǐng)下，在昨天回到了駿河駿府城的城下町。幾個武士連夜趕回駿府城天守閣，求見披麻戴孝的壽桂尼。他們將十幾天前，桶狹間前線發(fā)生的每一件事情，聲淚俱下地稟告給了壽桂尼?；蛟S是因為年紀(jì)大了，熬不了夜。壽桂尼一開始還問了幾個問題，后來就一直是這幾個武士再說，壽桂尼在一旁如老僧坐定一般默默地聽著。滿是皺紋的臉頰上，眼睛幾乎瞇成了一條縫，看不出到底她是醒著還是睡著了。幾個武士內(nèi)心也不由得一陣唏噓，如此繁重的國事，此刻卻不由得讓這位歷經(jīng)風(fēng)雨，年老體弱的老人家來承擔(dān)。

　　徹夜的長談后，壽桂尼安撫了幾句武士們后，就說自己累了，想去休息，讓他們?nèi)ビP見今川氏真。武士們紛紛離去，其中一人，微微留了一下，就快步離開，帶上了門。

　　然而，武士們離去后，壽桂尼卻并沒有去休息。只是默默地坐在原地，維持著堅持了一個晚上的姿勢，一動不動地跪坐著。窗外的微風(fēng)，撫動著蠟燭的火焰，在燭臺上微微搖擺，墻上的陰影也隨之忽明忽暗。她緩緩地雙手合十，緊閉著雙眼，嘴唇微微地顫動著，似乎在吟誦著佛號，卻沒有發(fā)出一絲一毫的聲音。烏黑的念珠掛在她的右手手腕上，與身體一般，紋絲不動。

　　伺候在門口的侍女們等待了很久也不見壽桂尼出來，悄悄地從半開的窗戶中朝里張望。只見壽桂尼的背影依舊保持著一動不動的姿勢，跪坐在原地。幾個人輕聲商量了幾句，就輕輕拉開門，想扶壽桂尼去休息。

　　等到幾個侍女走到壽桂尼身邊時，才發(fā)現(xiàn)，她早已老淚縱橫。幾人微微愣了一下，一時間怔在了原地。

　　她們都是服侍了壽桂尼幾十年的老仆人了，這還是她們，第一次看到壽桂尼在哭。她父親死時，她沒有哭；她丈夫死時，她沒有哭；今川氏輝殿下死時，她沒有哭；就連今川義元前不久身死時，她也沒有哭。而今天，她居然不知道為什么，哭了。那個堅強了一輩子的老人，哭得像個孩子一樣。

　　又是一陣風(fēng)吹來，壽桂尼的袈裟被風(fēng)吹得抖動了一下，一片紙張散落到了地上。由于光線昏暗，幾個侍女看不清切紙上寫的什么。只能隱約看到，紙上的字跡，狂放不羈而又收放自如。

　　“殿…”幾個侍女試探性地開口問道。

　　“沒什么，別擔(dān)心?！眽酃鹉岬膯柩赎┤欢梗吐暤?。

　　“去告訴家督?！眽酃鹉岬穆曇袅藷o生氣，轉(zhuǎn)移了話題：“不必執(zhí)著于核查失蹤武士和忍者的名單了，不必苛責(zé)于戰(zhàn)敗的將領(lǐng)，收拾人心。”

　　“去告訴幾位奉行，秋收一切如常。”壽桂尼再次低聲吩咐道。

　　“殿…”終于，還是有個侍女忍不住了，輕聲問道：“您不要去休息一下么？不要太過操勞了，您的身體…”

　　屋內(nèi)一下子安靜下來，只剩下了燭火在風(fēng)中搖曳的輕微聲。

　　良久，壽桂尼皺褶的嘴唇，微微蠕動了一下。

　　“想聽故事嗎？”

　　忽然開口，卻是一件毫不相干的事。幾個侍女愣了一下，面面相覷地點了點頭。

　　“那就都坐下吧?！贝葠鄣穆曇繇懫穑瑝酃鹉岬哪樕路鹩钟辛诵┥鷼?。幾個侍女們見狀后，如釋重負(fù)地圍坐在壽桂尼身邊。

　　“從前啊，有一個小孩子。”壽桂尼瞇著眼，用有些虛弱低沉的音調(diào)，努力講出活潑的感覺，仿佛在給小孫子講故事一般?！翱偸窃诩依镎{(diào)皮搗蛋，把家里的東西弄亂了好多，惹得大人們生氣?！笔膛畟兡昙o(jì)也都不小了，卻被老婦人忽然調(diào)皮的語氣逗得直樂。

　　“他的母親啊，就生氣了，打了他的屁股?！眽酃鹉彷p笑道，“跟他說，這不是武家子弟該有的樣子，讓他擔(dān)負(fù)起自己的責(zé)任來?！?p>　　“可是呀，你們猜，那小孩子怎么說？”壽桂尼手腕微微抖了一下，把念珠滑到了手掌心里，輕輕地?fù)芘鵀鹾诘哪钪椤?p>　　“怎么說??？”侍女們好奇地問道。

　　“他說啊?！眽酃鹉徇吷?，邊努力睜開了有些渾濁的雙眼，望向窗外，望向遠處的天空，望向很遠很遠的地方?！八褪窍胱鏊胱龅氖?。母親您，還有大家若是不滿的話，我就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出家，讓你們找不到我，不理這俗世了?！?p>　　“咯咯咯…”侍女們笑了出來，“這真的是武家子弟該有的覺悟么？”

　　“那你們明白，每個身份，都有自己該盡的責(zé)任了么？”壽桂尼輕聲道。

　　侍女們愣了一下，恍然大悟。“明白了。處理今川家的事，就是殿的責(zé)任啊。但是殿，也請保重身體。”

　　“都退下吧?！眽酃鹉岱愿赖?，侍女們紛紛安靜地退了下去，把房門在身后拉上。

　　就在房門合上的那一剎那，壽桂尼手中用了幾十年的念珠，卻突然斷了線。烏黑的念珠噼噼啪啪的灑了一地，滾落到了地上。

　　“我明白…我明白…”

　　她只是不斷地念叨著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