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子很細(xì),抓起一把來,任憑它們從指縫中溜走,癢癢的。
我在沙丘上摸索了一陣,很快尋到一根堅硬的把手,把手另一端牢牢地長在一扇鑲了鐵皮、釘了鉚釘?shù)膱A形樟木蓋上,蓋子邊緣裸露著涂滿了桐油的木頭。這是一個古代的地窖,確切地說,是古時這戶富家人用以釀酒的酒窖。迄今為止,里面還藏著好幾十壇用石灰和粽葉封口的老酒。
在第三次潛入這里時,我就找到了這難得的處所。我將那支裝滿了救生物資的編織袋拖進(jìn)地窖,合上了蓋子,終于得以長長地出一口氣。酒窖密封性極好,地面也好,墻壁也好,全都保持了難得的干燥,這種情況,對水下古城來說極為罕見。
我將這間地窖稱作“方舟”。
四周一片漆黑。
真是徹底的黑暗啊,什么都看不見,眼睛之為感官的功能已經(jīng)完全失了效。倘若,此時地窖里藏著什么吃人的野獸,我想,周遭的一切將完全為它服務(wù)。而我這個人,誠如闖進(jìn)了一個領(lǐng)主的領(lǐng)地。
但我并未產(chǎn)生擅闖者的怯懦。當(dāng)對眼睛徹底失去依靠的可能時,其他感官便會挺身而出,勇敢地?fù)?dān)起與外界交流的職責(zé)。在眼下的情況下,耳朵和鼻子當(dāng)仁不讓。我不住地提鼻去嗅黃酒的味道,它們此刻正安分地躺在地窖的角落里。
它們不知在角落里躺了多少年,似乎一直在等待人去開啟。
我用腳尖探路,很快踢到了其中的一壇。酒壇是粗陶制作的,上半身滿是粗糲的泥土,下半身表面是光滑的陶釉。我小心翼翼地掀開壇口的黃泥、粽葉,以及一塊長長的織物。當(dāng)紡織物完全去除之后,一股子香甜的酒味霎時撲面而來。
這到底是什么時候的酒了呢?明清?亦或是民國?或者只是上世紀(jì)七十年代?
我褪下背包,從中摸出事先備好的長柄勺,雙手捧著,摸索著將其送進(jìn)壇口,舀出一勺送至嘴邊。
奇香無比。
我喝了一口,咂出了不少雜質(zhì)。黃酒主要以糯米為原料,充分發(fā)酵后剩下的酒糟會附在酒體表面,并不礙事。我接連喝了三四口,酒很醇,勁兒十足,腦子不覺開始暈眩起來。
一時間,不覺想到了鶴老板。要是他在場就好了,縱使他閱酒無數(shù),類似當(dāng)下這等長眠于湖底、尚不知年頭的酒,斷然難得一見。倘若他在身邊,我和他兩人即可抱著這壇酒對飲,這種場面對他來說應(yīng)是不會反感的罷——也許,他對此心生向往也未可知。
然而眼下只有我一人在抱著酒壇而已。身處黢黑的地底,無人問津的酒窖內(nèi),這里沒有活物,連個老鼠蜈蚣什么的都沒有。鶴老板此時一定在忙著手頭的生意吧,穿梭于WINEBOX和NINEBOX之間,只要哪邊有需要,他就會照顧哪一邊。身邊還有那位來自日本的妻子……忙縱然是忙了些,倒充盈著幸福。不論是工作還是婚姻,都是他本心所向的。這樣一想,鶴老板的日子倒真是充實(shí)呢。
我無端地笑了一聲。寂靜的黑暗中猛地響起“嘿嘿”的笑聲,來回竄著,令人毛骨悚然。
再次舀了三勺酒,灌下肚子,而后靜靜地躺在平地上。地面是卵石鋪砌的,咯得人骨頭疼。但顧不了那么多,我平躺在地上,眼睛直愣愣地看向上方。
黑黢黢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拜酒精所賜,心臟猛烈地跳動著。
什么都不做,就這樣靜靜地躺著吧。在黑暗之中,在無人問津的湖底,在恐怕連秋芥都不知曉的沙丘之地下,什么都不想,靜靜地躺著。
不多時,渾身肌肉全都松弛了下來,腦子里驀然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當(dāng)完全沉浸在絕對的黑暗之中,其他器官全都派不上用場時,軀體是否還有其存在的意義呢?我是說,除了黑暗之外,周遭連哪怕一點(diǎn)點(diǎn)的聲響都不存在,沒有任何稱得上活動的東西,耳朵自然也用不上;酒香和地下特有的霉味兒、潮濕味兒縱然還在,只要提鼻去嗅,依舊歷歷在目,但此刻并不需要在意它們,它們并不對我造成傷害,完全可以忽視。
我們對世界的感知,亦或說這個世界存在的意義,正是通過軀體上所有的感官系統(tǒng)來實(shí)現(xiàn)。皮膚、骨骼、耳、鼻、眼、舌……感知這個世界的圖像、氣味、溫度、聲波和物理力等。當(dāng)要向別人描述這個世界時,也正是通過這些感官能夠產(chǎn)生的感覺來實(shí)現(xiàn)。倘若失去感官的描述,這個世界還存在么?
身體的器官對應(yīng)著世界的不同維度,我們和世界之間的互動得以開展。世界對我的一切作用力,完全止于我對感官的用或不用。在如此靜寂的黑暗之中,并不用去思考自身的安危,不用理會外界——在如此的狀態(tài)下,“我”這個詞似乎真的可以稱之為靈魂般的存在呢。
話說回來,世界果真只是如我們身體所能感知那般么?
我們的軀體雖然很優(yōu)秀,但并非全能。億萬年的進(jìn)化,讓身體得以自我保護(hù),完成在世界里的新陳代謝、生老病死、喜怒哀樂。我們存在著,是因?yàn)槲覀兊钠鞴俨粩嗤ㄟ^神經(jīng)往大腦里輸送刺激的信號;我們努力著,是因?yàn)槲覀儾粩嘞R?、渴求更愉悅的刺激信號;我們恐懼著,是因?yàn)槲覀兒ε履切┠芤l(fā)我們痛苦的信號;我們苦難著,是因?yàn)槲覀償[脫不了這一套信號傳輸?shù)南到y(tǒng),并終其一生去臣服——即便是通過技術(shù)占據(jù)改變感官感受的先機(jī),我們依舊臣服著。
從這一點(diǎn)上看,“人生而平等”這句話,倒是形容得恰如其分。
我們器官所能感知的維度,只是為了確保我們能夠順利地生存下來而已。對于那些并不影響我們生存的維度、物質(zhì)、形態(tài),器官根本沒有感知的能力。即便如此,那些東西就不存在么?
我想,不論我們是否看得見、聽得著、摸得了,它們總是存在著的。
只不過,它們與我們這副并不是全能的軀體無關(guān),亦或說,兩者呈平行的關(guān)系也未可知。井水不犯河水,或是相安無事。
可倘若有朝一日,我們擺脫了感官的束縛呢?我們終究停止了對感官的在乎,亦或說,軀體的生存并無任何威脅,軀體的刺激亦無愉悅的高度,倘使有那么一天,我們還算什么呢?
倘若有那么一天,我們是否有資格和它們對話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