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扉再次闔上,窗欞外透不進光,卻從縫隙間流竄進暴雨帶來的風。陣風吹蕩半落下的簾幕,原本爛如泥的身子坐上,只手撥去半擋的簾幕颯颯而起。低迷的雙眸變得有神,瞳孔內(nèi)仿若綴了星辰般明亮。
方才酩酊大醉的人好似就不曾醉過。
百里川打開窗,下雨掀起的土腥味撲面而來。他的眉間微微一聚,眸子里便多出了漣漪。
雨打瓦檐,遠處若隱若現(xiàn)的殿宇在雨幕里愈顯得暗沉。他成功將紫蘇制造成了被他遺忘拋棄的女人,讓她漸漸從別人的腦海中淡忘,甚至抹去。
他還她自由,打開了枷鎖,鎖在了自己的身上。
“雪兒……”
他卻不能真正的忘記。
婧慈端著水盆走進,看著赫然立于窗前的人,先是一怔,而后也未多驚訝。她平靜地將水盆放下,看來是不需要醒酒了,因為喝酒的人根本就是在裝醉。
“這下好了,煙雨殿空了。本王當真可以重新改造一番。”
“……王爺……”婧慈心里明白的很,卻無從安慰此時的百里川。
百里川兀自看著窗外,“婧慈,明日,你便搬出碧水宮吧。本王會讓封展來接你。本王不會去參加你們的婚事,提前祝你們百年好合,白頭到老……”
婧慈一怔,“蘇側(cè)妃不在,延大哥也不在。若婧慈也走了,那王爺不就……”
“無妨?;蕦m是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他的處境從未因多了一個人或少了一個人而好轉(zhuǎn)或變壞多少。
他內(nèi)心的空寂,不過只是又回到了原點而已,聊復爾爾。
“出宮時,將小白帶到公主府。玥兒一定會好好養(yǎng)著它的。退下吧?!?p> 婧慈無言,只是行了禮便退下了。
翌日,雨后江天,清澈如洗。
百里川眼周帶著一圈黑,“一夜宿醉”的樣子。他離開了婧慈處邊走著邊舒展著筋骨,越過廊上垂掛的竹簾,遠遠眺望。
他心下一顫,再環(huán)看四周寂靜無人,反倒有了偷偷摸摸的想法——此時尚早,若去煙雨殿應該不會被別人看到吧。
百里川踏步前行,腳下不自覺的變輕。
煙雨殿前,一棵花樹再經(jīng)歷了昨夜風雨之后,樹下落滿了花瑛。那翠綠的葉子上隨風搖動,愈加濃翠。
他想起曾經(jīng)琉璃宮里有好多這樣的樹,無名的樹,不是它無名,是自己從未關(guān)注過。他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到了春夏這些樹就會開滿好看的粉花。后來,母后動了怒,把這里琉璃宮的景觀全改了,那是在他落水后。
煙雨殿顯得冷清,他看了殿門上兩旁的對子:
莫道無情花零落
煙雨霏微奈何時
百里川心想,倒是與此時相宜。他心中泛起惆悵,腳下遲疑地向前邁進,剛欲抬腿,便聽到不遠處忽然傳來的一聲。
“川……”
辨音識人,百里川心想此人大清早的到訪唯恐是為昨夜宴席而來的。
他悄然收起腳下的動作,隨即夸張地打著哈氣,伸著懶腰,一副疲倦的眼睛轉(zhuǎn)身看向來人。
“哈……皇嫂,怎么來了?”
面前一襲華貴錦衣的寧馨雪被一批有素的俾子簇擁前來。
“昨晚上喝了那么多酒,看你醉得不輕,便來看看。卻見你在煙雨殿前張望,川……你在做什么?”
寧馨雪的眸子向煙雨殿瞥看一眼,臉上兀自洋溢著淡淡的笑容,淺淺地梨渦掛在嘴邊,像是被刻放上去的表情,在這張面龐上一成不變。
“……在想……蘇側(cè)妃?”
百里川一聲嗤笑?!八拮?,乏了,想活動活動就不覺走到這里了。煙雨殿沒人住了,正好改造改造。既然皇嫂來了,不妨同臣弟逛逛?”
百里川退步離開了殿門前,將寧馨雪引向他處。
“你們且候著?!睂庈把┣餐肆穗S從同百里川離去。
百里川兀自故作閑暇與人洽談,余光回看那寂寞矗立的殿宇,將那份眷念的情愫暗自沉于心中。
回廊接連著兩座碧水宮最美的殿宇,中段圍繞著盈盈綠水,華庭美荷。
百里川同寧馨雪一段寒暄后,終于被問到了重點。
“昨晚上,你可是倦了宴會,竟說出那般不羈的話?”
百里川目光一轉(zhuǎn),“皇嫂所指的是同寢立妃之事吧?!?p> “正是?!?p> 嘴角彎起一個揚起的弧度,“酒后真言。更何況,此話有何不妥?”
寧馨雪驟然停下腳步,“欲蓋彌彰?!?p> 百里川又是一聲嗤笑?!坝w彌彰?何出此言?臣弟要蓋什么?皇嫂不如說來聽聽?!?p> “紫蘇?!睂庈把┌底砸Ьo了后槽牙,眼中露出微微恨意?!澳阈睦镉洅熘??!?p> 百里川轉(zhuǎn)而看著旁邊的臉龐,淡然自若道:“一個青樓女子罷了。死了,還有何好記掛的。倒是皇嫂比臣弟對她還要上心,緣由呢?”
被百里川一問,寧馨雪心頭忐忑起來。“……畢竟……畢竟在宮中有所交集。本宮還覺得挺惋惜的?!?p> “皇嫂竟有惋惜之感?!”百里川驚異地問道,好似被震驚了一般。
寧馨雪訥訥:“……對。”
“可臣弟記得,皇嫂說過,等你我約定達成,她……不能留?;噬╇y道忘了?”
“……如今還提那些作何,反正人已經(jīng)死了?!睂庈把┑难劢情W出微微滿意的神色,嘴角勉強忍著要上揚的趨勢。
百里川緊抿著雙唇,面色暗沉。他實在無法理解,究竟有什么天大的理由,讓眼前這個女人對紫蘇如此痛恨。
“人是死了,你我約定也作罷吧?!敝車鷿u增的氣溫好似瞬間冷凝,折返到了寒天凍日。
寧馨雪驀地一驚,臉色頓然慘白。那是她心中無法愈合的傷口,費盡心思也要填補的空缺。
端莊優(yōu)雅的女人變的驚慌失措,身子在不自覺地微微顫抖。
這是她最怕的。
“……川,我們還可以換人……”寧馨雪緊張的抓住百里川的手臂,目光里滿是懇求。“……再換一個就是了,好不好?昨夜宴席上,尚有各臣女眷與本宮相說,愿嫁予你為妃。你挑一個,挑一個就是了。行不行,川,別作罷?!?p> 百里川心中沉下一塊石頭,沉重又放松。“非她不可?!?p> 寧馨雪一怔,眼前那雙深邃的眼眸里露出的決意無法動搖。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百里川說不掛念是假,要借機毀壞與她的約定才是真。
寧馨雪內(nèi)心煩躁,渾身冒了汗。
“皇嫂,臣弟依舊宿醉頭痛,先行告退?!?p> 百里川決然轉(zhuǎn)身離去,腳下的影子縮短又再次拉長。
寧馨雪站在原地,無法安定的情緒扼制著呼吸。
她不止無法滿足自己的私欲,甚至她將再無法牽制住這頭猛虎,伏擊的猛虎。
她從未感到這般惶恐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