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稿:2009.03.31
再稿:2009.11.25
三稿:2018.08.09
詠薔薇
謝朓
低樹詎勝葉,輕香增自通。發(fā)萼初攢此,余采尚霏紅。
新花對白日,故蕊逐行風。參差不俱曜,誰肯盼微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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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薇姓李。
這真是個好名字。自出生之日起,就注定她將不凡于世。深薇生來便是來做不平凡的女子,她亦堅信。
是的,生來她就不凡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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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沒有讀過多少詩書,卻知道小謝寫的《詠薔薇》,知道“新花對白日,故蕊逐行風”,十五歲父母死了,做了隱巢妓,就在窄小的家院子后面種了一蓬薔薇。隱巢妓,就是不歸官府管制,私底下做皮肉生意的民妓,來的客人自然也不是什么官家子弟,是個有兩三錢就能享樂的去處。十六歲到二十七八,斷斷續(xù)續(xù)打掉過、生過、賣過若干孩子,卻不知道為什么留下個李深薇,似乎是因為這孩子的父親“發(fā)了毒誓要她帶著這孩子嫁回家去”,然而深薇長得很大了,從未見過那男人。
她是早春生的,那年母親院子里那叢薔薇開得異常的早,似乎是爭相來看深薇來的。母親將她抱著,對著那叢深紅而幽然的薔薇,為她順口取的名字。這女孩自會說話以來便沉默寡言,真如那叢花兒化的精華似的。她從小喜愛紅色玩意,這般家境卻又讓她無法穿著,每每見了街上偶然走過丫鬟攙著富家女兒,金紅繡褙、赤色縐裙,滿頭的石榴樣珠玉,她總要看呆了眼。
家里唯一的紅色,只有院子角落里那簇薔薇花。那薔薇花也長得并不好,生在陰處,花朵小而稀疏,刺卻出奇尖利。
這薔薇在院子里即使如此珍稀,深薇仍是不愛看它,恨它難看又扎人,正如她討厭這院子里的一切。母親也是難看又扎人的——深薇越長大,娘就越衰老,那男人就越不可能再來。她總當深薇時有時無,深薇也不依戀她。唯有想起那發(fā)了毒誓卻沒有現(xiàn)身的男人時,會對深薇拳腳相加,之后卻又抱著她絮絮叨叨地抱歉,除此之外,深薇像是個擺設似的。
小巷拐角的李深薇——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名字的,有的時候也簡稱為李娃——臉上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不愛出聲,只愛坐在后院門前看來往的過客。李娃這名字,雖是隨口叫叫,倒也名副其實。她年紀尚小,臉色黧黃傷痕累累,身體也瘦弱,但長了一對十分明艷的眉眼,嘴唇很薄,看著是位堅毅不屈的美人。小李娃一旦長大,就是大李娃,就是這院子新的主角了;這事,來往的客人都知道,深薇的母親也知道,唯有深薇自己到了六七歲才模模糊糊地明白。有時客人喜歡時,出來也給深薇施舍些銅錢和吃食,調(diào)笑她道,要她長快些長胖些,他們等不及了,諸如此類。
深薇總是把吃食當著他們面扔在薔薇叢里,若是錢,就默不作聲地揣在袖中??腿藗兘o完錢,還要惡聲咒罵她兩句,這才算做完全部想做的事情,搖搖晃晃地從那窄門里踱出去。
她漸漸長大后,家里的雜事母親便盡數(shù)推給她做,她也不免拋頭露面地去街邊采購吃用。自她第一次獨身出門起,便免不了被四鄰白眼唾罵,說她“晦氣”、“妖媚”。之后便演變成有少年來揍她取樂——她沒有父親,母親更是低賤下流,打她簡直像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更何況她不過七歲,又是個瘦弱雛雞,看著哪里來的半分還手之力。那幫少年最大的不過十五歲,其實也不過是周圍小商販和工人的兒子,為了欺負李深薇這一共同樂趣,組成一個“天理會”,打李深薇乃是替街坊清掃惡氣,替天行道的大事。李深薇一旦出現(xiàn),是必須人人喊打的。
深薇對這似懂非懂,有時她覺得自己這樣確實該打,有時卻又想不明白憑什么應該挨打。她只是模糊知道所有人都取笑她、厭惡她,自己是個“腌臢”的,沒依沒靠的東西,可又完全不明白這和該挨打究竟有什么關系。
她原本從來都是忍耐過去——雖然恨得咬牙切齒,卻還是忍耐到最后一刻,再回家當作什么也沒發(fā)生過,炊火做飯,洗衣洗臉。再難過的時候,她也沒想過死,但想過逃,可又覺得這樣逃走并不甘心。深薇七歲,頭腦中已滿是仇恨的念頭。
這年年節(jié)時分,她湊足滿滿一捧銅錢,半買半搶地從三條街外的屠戶家弄來一把舊刀,大小是她早就看好的,藏在懷里恰好?;丶业穆飞?,那群少年又糾集著等著她了:這回是四個,不算多也不算少,圍成一個半圓等著。她比平日還要隱忍地走近,幾乎整個頭都埋下去,似乎故意裝作看不到他們。
一個少年先靠上來了——先是照例的一拳頭,她彎著腰躲了過去。小李娃會躲閃了,這是他們沒預料到的。緊接著上來了另兩個,拳頭似雨點般落下,她一再彎下腰去,只不讓他們看到她抽刀的手——
刀插進人的脖子,奇怪地是種彈彈的手感;那是李深薇那會兒唯一在意到的東西。她沒有想別的,拔出刀轉(zhuǎn)身插進另一個脖子,再是剩下那個脖子……圍著她的三名少年,如今都倒在血泊里了。還余下一人站得稍遠,正嚇得呆若木雞,看到深薇從那尸體間巍巍站起,這才撒腿就跑,一路上連滾帶爬。
深薇站著看他那狼狽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巷子深處,心底莫名升起一股快要沖昏頭的喜悅,她蹲下去往那三具少年的尸身頭臉上又狠狠剜刺,直到血肉模糊,全分辨不出人的模樣為止。她快步回家,取院中都已封冰的水快意沖洗一番,換上新衣,取走了母親過年預備下的全部錢財,奪門而出。
過了這年早春,深薇就八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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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跑的路上,她連著生了好些病,因為衣衫單薄,頭腦中又總是翻騰無數(shù)念頭,害得她時時身體酸痛發(fā)熱。她用泥土和灰煤涂滿臉和手,披散頭發(fā)裝作男孩,一路上生病便躲在無人的角落忍受病痛,身體好時就去集市討要或是盜竊吃食,直吃到肚皮發(fā)脹為止。遇到有小商人想要帶她回去做工的,她也不愿意,她要的不是將來混一口飯吃,她要的比這多多了。
她想要做個俠客。
可是什么是俠客,她并說不出。若是學會了防身戰(zhàn)斗,就再也沒有人敢欺負她??蛇@算是俠客么?俠客豈是為了不再挨打才去學的武藝?
什么才是俠客呢?那個時代奇怪孩子總是很多,個個都妄想做仗劍天涯的俠客,出了家門過不多幾個時辰就被父母從鄰街趕來拎回家去。
她若是要做個俠客,更想要做個有頭有臉的角色,她不想要做躲在庭院中的孤芳,她要人人都知道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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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從別人那里聽到“蝕月教”這個名字的,那時候蝕月教門下約有千八百人,而教主竟是名女子。深薇一知道蝕月教主是女子,便已經(jīng)下了決心要去她身邊學藝了。有什么比能夠讓千人為己左右更叫她激動的呢?即使那是徒步從洛陽到長安的距離,也阻擋不了她了。
她向往蝕月教眾身上的那個月形刺青,向往到了日思夜想的地步,她立刻就想要得到這個刺青。
她最后并未從蝕月教主武殘月手下得到那枚刺青,而是親手用自己的刀在眉心刻下了一枚月牙——那是她八歲的投誠,是她對傳奇的崇拜,和對武殘月本人的忠信。她自己坐上那張教主的高椅時,只有十四歲,只說那枚眉心的月痕所寓意的堅定之心,就早已注定了李深薇要坐上這把交椅的。
她梳著高髻,第一天坐上那把椅子的時候,引得底下大為嘩然,一位閣主指著她的鼻子大罵荒謬,深薇也只是致以一聲冷笑。
——許多事情的開頭往往是荒謬的。
正是因為荒謬,才誕生出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