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現(xiàn)代言情

無字花箋

第十九章

無字花箋 枯城闕 4491 2019-01-05 19:41:34

  他們坐在花欄邊的石凳子上,相距不遠(yuǎn),保持合禮的距離,許久都沒有說話。亭子外的曲徑兩側(cè)各站立一個下人。景行知道在別人眼中他并不是一個卑劣的偷窺者,只是一個侍立在遠(yuǎn)處的傭仆,因為他確實是。

  是蔡玉鋮先開的口:“你家的園子真美。”

  “這么大的園子,再好看也是一成不變,十幾年我都看膩了。”她見他說話,也順勢問道:“你家的園子好看嗎?”

  蔡玉鋮回答:“好看,不過沒有什么奇花異卉。我家的園子很簡單的?!?p>  “那你家的園子長什么樣?”

  他說話的聲音很溫和,但并不文弱,而是給人如沐春陽的溫潤,慢慢地將她帶入簡單的詩情畫意中?!耙驗榧依餂]有人愿意打理。父母兄嫂都住在前面,只有我一個人住在園子里,所以是我一個人擺弄的。只有幾株單調(diào)的寒木,我讓人在湖畔令種了一片蘆葦,荷花萱草都沒有。湖中也沒有放什么珍禽異獸,只有我去外面買的一群大白鵝。”

  她倏然嗤一聲笑,隨風(fēng)落入景行耳中?!澳銥槭裁聪矚g鵝呀?”

  他似是神游在外,有些艷羨地回答:“因為我很羨慕它們閑適愜意的生活,每日都在水面嬉戲,可以縱情曲項向天歌。很像田園中的逍遙隱士。而且沒有酸腐文人的假清高,眼高于頂,自命不凡。它們很隨和。我很喜歡,在黃昏時分,它們成群結(jié)隊走回我親手搭的籬笆里,欣然歡唱的樣子。很快,就會有漫天流螢從蘆葦中升起?!?p>  若昕聽得出神,沒有接話。他面露羞赧,哂笑道:“是不是很單調(diào)?小姐一定覺得我很無趣?!?p>  他似乎找不到話說,又稱贊:“還是你家的園子漂亮,姹紫嫣紅,落英繽紛。”

  “不。”若昕似是想到什么,搖首淺笑道:“我也很想去看那片蘆葦,還有你說的白鵝和漫天流螢?!?p>  蔡玉鋮眼波一亮,仿佛又想確認(rèn)她的心意,忙問:“真的嗎?”

  她并沒有看他,而是遠(yuǎn)望一池清漪,片刻后方頷首道:“嗯。跟蘆葦白鵝相比,眼前的花團(tuán)錦簇有點繚亂,像是一塊染得五顏六色的花布。”

  景行靠在一株櫻花樹旁,他清晰地聽到若昕的這句話。許久眼中空無一物,直到一片飄零的花瓣打在他的眼睫上,才將他徹底驚醒。他強擠出點笑意,發(fā)現(xiàn)臉頰莫名酸澀。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走,再看過去。蔡玉鋮面色泛紅,側(cè)面在日光的籠罩如生煙暖玉。他伸手拿出那支芙蓉金釵,按禮儀雙手遞還,擱在若昕面前。

  若昕沒有去碰那支發(fā)釵,問起:“你們在學(xué)校都念些什么書?”

  景行轉(zhuǎn)身緩緩離去,忽然看見若暚正站在他身后。她面無表情,眼神不知是看向自己還是他們。他急忙行禮,卻被若暚伸手制止。她搖搖頭,示意他不要出聲,然后一聲不響地轉(zhuǎn)身離去。景行跟在她身后,走到橋邊的小徑。若暚緩緩開口:“三妹妹真的好福氣,誰都對她很好。以前太太把她捧成掌上珠,后來又有你對她無微不至,現(xiàn)在又有了新人?!?p>  她的聲音很淺薄,是一種有氣無力的狀態(tài)。她的眼睛也像一灘難以泛起漣漪的枯塘,只有在說這句話時才有一葉飄零激起些許波紋。

  景行道:“太太疼三小姐是人之常情。至于小的,無非是伺候主子,對哪位都會盡心盡力?!?p>  若暚置若罔聞,只是笑道:“你——在三妹面前,從不自稱小的吧?”

  景行極為窘迫,額上冒出細(xì)密的汗珠,但仍然說:“不,小的和三小姐,至多只能稱得上一句主仆之情,那也是三小姐抬舉。在主子面前,小的當(dāng)然是奴才。”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說這句話,只是明白說出一句很好的答案,而在發(fā)出幾個簡單的音節(jié)拼湊成一句完整的話時,若昕說的那些話又像針一樣飛快地穿過心臟。

  她沉默片刻才說:“你明白就好。你和她終究是有天壤之別的。不在于人,而在于命。”

  目送她離去,景行長舒出一口氣。他發(fā)現(xiàn)對于若暚那種始終印象模糊的神秘感,此時有了一個稍為準(zhǔn)確的定義,那是一滴幽婉悵惘的蒹葭白露,悄無聲息,靜臥在水一方。她似乎在等待什么,又是在拒絕什么。驕陽夜風(fēng),都無法打動她。景行沒有回若昕院里,徑直往外院去了。高師傅正在給新栽的玫瑰松土。景行走到他身邊,也若無其事地拿起鏟子蹲下。師傅被他嚇了一跳,納悶道:“你怎么這個點回來了?”

  “里面沒事做,出來幫你?!?p>  高師傅立刻停下手上的動作,問:“怎么了,不開心?誰欺負(fù)你了?”

  “沒有,誰敢欺負(fù)我。太太都對我另眼相看,我在里面過得可體面了?!?p>  他不語,旋即正色道:“少來這套,你滿臉都寫著心里不高興?!?p>  景行挖出一些蚯蚓,扔到一旁的小簍子里,說:“我是在想,咱們什么時候能出去?”

  高師傅松口氣,笑道:“原來是這個。我也在想呢,就怕謝家不放人。不過好在那個什么四姨太也懷孕了不是?要是她生個兒子就好了。到時候我去跟管家說。大不了賠點錢,再把你帶出去,找個好先生惡補幾年,也考個大學(xué)?!?p>  他滿目期待,似乎不遠(yuǎn)處他親手栽培的紅袍牡丹是及第時的襟前紅花,笑道:“我記得你原來的爹就是大學(xué)老師吧,那真是好了。你的骨血里就是會念書的苗子,一定能讀個好大學(xué)的。我也有個大學(xué)生兒子了?!?p>  景行一直翻著土,沒有應(yīng)答,只是強笑著點點頭。那晚上高師傅果然又做了很多好菜,父子倆對坐聊了很久。景行的心情也慢慢平復(fù),那一刻他堅信這才是他應(yīng)該過的日子。以后就同父親一起相依為命,不失為一條最好的出路。

  第二日,他帶著竹簍回到院里。若昕見了他就不大高興,咕噥道:“你昨天怎么一聲不吭就走了?我都擔(dān)心死了,派人到處找你,連二姐姐那里都遣人去問了,就怕你又出事。以后不準(zhǔn)這樣?!?p>  她雖這樣說,但并沒有責(zé)備的意思,甚至眼中仍有笑意。景行抬起竹簍說:“三小姐上次說想要釣魚,我去給你找魚餌去了?!?p>  她聽后彎起眼睛,愉快地說:“景行,你對我真好。”

  有次她讀到一句“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當(dāng)場表現(xiàn)出對這樣山水獨坐的意境不容克制的羨慕,要景行替她編織蓑笠并找魚竿魚餌。如今雖是春日,這位小姐的要求自然又顯得無理取鬧。雖離寒江雪尚遠(yuǎn),但景行還是很快替她準(zhǔn)備好,省得日子一久便忘了。

  待把蚯蚓曬干,磨成粉和糯米混在一起,便是頂好的魚餌。景行只要去忙這些事,順帶編織剛學(xué)會的蓑笠。她又拉住景行的袖子,笑道:“你對我最好了。”

  景行無奈地看她,一眼就猜出了她真正的心思,嘆氣道:“小姐又想讓我做什么?”

  她只好吐吐舌頭,調(diào)皮地擠眉弄眼,“你能不能去外面給我買幾只大白鵝?”

  那是一件很好辦的事,景行跟林固貞回稟了。歷來主人都喜歡在水面放養(yǎng)些鳥禽,鴛鴦綠鴨乃至仙鶴鸕鶿都是常見。但放養(yǎng)鵝卻是頭一遭。林固貞也不解道:“三小姐又是怎么個怪脾氣,怎的好好地想起養(yǎng)這起子牲畜來?”

  她雖疑惑,但從來不過問主子的事,只是去細(xì)心將它辦好。于是剛過酉時,就有一群白鵝從北邊小門趕進(jìn)后院。

  景行看她望著那群“田園君子”跑來,悄然走了出去。

  到次日他再回來時,若昕跑到他面前不滿地說:“你昨天怎么又一聲不吭就走了?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準(zhǔn)再這樣?!?p>  “抱歉,我不知道三小姐還有吩咐?!?p>  “什么呀?!彼久夹π?,從桌案上拿起一疊書舉到景行面前,說:“你看?!?p>  景行伸出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高中新國文》,下面是一本《新學(xué)制高中本國史教科書》,茫然望著她。

  她得意地笑了笑,說:“我昨天托小廝出門去按單子買的。你送我白鵝,我也想送你點什么,你不是說你爹一直希望你念書嗎?這樣你陪著我時,也能念書了?!?p>  那已經(jīng)不知道是何時跟她無心提的一句話,她卻記住了。景行捧著那一摞書,心中百感交集,低聲道:“三小姐,那群鵝不是我送你的,是太太派人買的。”

  “但那是你去說了以后,才有了那群鵝。我不管,就是你送的?!彼菹聝蓚€梨渦,轉(zhuǎn)身走到繡架前,笑道:“景行,你搬個小杌子坐我旁邊看吧,也能幫我看看配的顏色好不好?!?p>  景行泛起淡淡的笑,坐到她身邊,一句話不說,偶爾瞥一目她彎起的善睞明眸。

  至酷暑時節(jié),玉玫已顯懷。自她有孕后,翠羽和孟氏便成了伺候謝欲最多的人。偶爾他也會去彩雀院。翠羽侍奉的最為周到,因謝欲白日忙于家業(yè)雜務(wù)而時常肝火旺盛,她便日日親自采集荷葉露珠并最新鮮的蓮蓬,烹制出各式降火點心。尤以冰蓮子羹最得謝欲歡心,頻繁到幾乎每日都要用。

  午睡后,若昕命人把繡籃帶上,去孟氏房中做,因為她縫制七夕要用的荷包,而孟氏房中的玉蓉是最擅長制荷包的。她繡的是一個蘆葦圖案的荷包,孟氏見了就笑:“三丫頭在繡七夕的荷包么?是想送人了?”

  她只是辯解:“我是給爹娘繡的,哪里是要送別人了?再說我也沒人可送呀?!?p>  “你爹倒是好一陣子沒來了。不過也不要緊,只要他心里想著你們就好了。你送你爹東西,他自然會開心。”

  她正說話,彩珠就進(jìn)屋稟告翠羽來請安。

  竹簾子打開,她著一身青碧色走進(jìn)屋里,兩彎黛色長眉,細(xì)長雙目,淺薄唇瓣,略施粉黛,愈發(fā)顯得眉清目秀。她恭敬地給孟氏行禮,又對若昕問好,規(guī)矩從來一點不錯。謝欲??渌写蠹抑L(fēng)。

  “大熱天的,怎么又過來了。當(dāng)心中了暑氣傷身子?,F(xiàn)在四姨太有喜事,只能靠你和二院里的伺候。我還期望你們也能多給老爺生幾個小公子。”

  翠羽取出食盒里的藕粉羹和蓮子涼糕,親手呈到桌上,笑道:“做了幾樣消暑的玩意兒,給太太小姐嘗個鮮?!彼终f:“四妹也愛吃。妾身給她做了,能讓她好好養(yǎng)胎,就是我的福氣了?!?p>  孟氏道:“難為你了,又要伺候老爺,自己院里又是一大堆事兒,還要關(guān)心四院。不過現(xiàn)在忙慣了也好,將來輪到自個兒也不至于手足無措。你看玉玫,稍有個惡心吃不下東西就鬧得要找大夫。我昨天把茶房的李婆子調(diào)給她使喚了,那婆子生了好幾個兒女,又照料媳婦生養(yǎng)了好幾個孫子,是個最有經(jīng)驗的人?!?p>  她沖翠羽一笑,說:“也就是昨天夜里,李婆子來和我回話,說是在四院的飯食點心里看見了薏米和山楂,趕緊撤走了。幸而吃的時日少,要是再多積幾日,出了大事可怎么好。原本是因為有孕身上浮腫了不少,她嫌棄笨重難看,就自己煮薏米湯消腫,又因為沒胃口貪酸愛吃山楂。她哪里能想到這都是傷胎的東西。其實想想竟比藥還可怕呢。若是藥材,孕婦一向小心用藥,煎煮飲下時,大夫仔細(xì)些就能發(fā)現(xiàn)了。反而是這些日常東西,要是沒有經(jīng)驗,誰會留心眼去防??梢娪袝r候最平淡無奇的東西才是最危險的?!?p>  若昕安靜地繡著荷包,連頭都沒有抬一下去看她們。景行在一旁替她用小扇子打風(fēng),看她偶爾回頭問:“你覺得好看嗎?”

  景行回答:“我不懂女紅技法,但看圖案是很美的。”

  她眼睛一彎,喜形于色,沒有笑出聲音,轉(zhuǎn)過去繼續(xù)認(rèn)真地繡完那叢蘆葦。

  誠如孟氏所言,玉玫有孕后,脾氣變得愈發(fā)驕縱。因郎中診脈后說胎象很穩(wěn)健,望聞問切一番后說十有八九應(yīng)該是個公子,連很有閱歷的老婆子也都說肚子尖尖翹起,那是男胎相。所以從謝欲起至打掃婢仆都很縱容她。

  她原就喜酸嗜辣,有孕后愈發(fā)偏愛。每日都有最新鮮的李子和酸杏從角門運進(jìn)府。廚房更是小心謹(jǐn)慎,力求飲食精致。孟氏單撥了三個廚娘專門負(fù)責(zé)玉玫院中的三餐及點心。只是她懷孕后火氣也大了不少。景行聽說常有丫鬟伺候不順心,或是打破東西。她都大罵下人是故意沖撞驚嚇,動輒打罵摔砸?;蛴兴蛠淼娘嬍巢粔蛳汤?,或是第二日又太過辛辣傷了她的舌頭脾胃,都連菜饌碗盤一并掃落在地。孟氏也不責(zé)備,照例在每日玉玫來請安時噓寒問暖。

  但有一點沒有變,她還是日日會要薔薇花,而且對景行很客氣,事實上她對年齡尚小的下人都很客氣。

按 “鍵盤左鍵←” 返回上一章  按 “鍵盤右鍵→” 進(jìn)入下一章  按 “空格鍵” 向下滾動
目錄
目錄
設(shè)置
設(shè)置
書架
加入書架
書頁
返回書頁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