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因為樂天的性格,她確實很有好運。在許下那句心愿沒多久,她就迎來了人生第一場最重要的人間煙火??v然主角不是她,但足以讓她興奮多日。
若曄的婚事定于五月初八。身為謝家的嫡長女,她的婚儀規(guī)模自然代表了家族顏面。那段時間景行起早貪黑,忙得不可開交。他必須每日備好各處裝點的正紅色花卉,園子里種的不夠,他就必須去外面采買。在初七那天,景行檢查各處的玫瑰和牡丹。若昕也跟在他身后,為他遞翻土栽植的工具,或是蹲在一旁看他做事。這一月所有人都忙于準備,無人有心思管她。
她看著一溜流蘇飛舞的紅燈,期待地說:“今晚要點整夜的燈呢。紅燦燦的一定很好看?!?p> 景行剪下幾株沒精神的花朵,笑道:“那小姐今晚又可以不用睡了。”
“是呀,娘說,要是我不困,就和她一起去陪大姐姐說話。她今晚也不睡。”她轉(zhuǎn)向喧鬧的外院,再對比里面,只有幾個仆婦在裝飾團花彩帶。仿佛一堵泥墻隔起了兩方天地。外面?zhèn)鱽砟腥舜肢E的嗓音,“快點,香爐,銅馬,匾額都小心點。嗬,女人別來瞎攪和,你們哪能抬得動,去把地毯鋪齊咯,別翹了邊?!?p> 她聞聲呆呆地問:“不知道大姐姐嫁的人有沒有變好看些?”她的神色既憂又澀,仿佛在等待的是她的良人。景行銜笑不語,聽孟氏她們聊起,這樁婚事是天造地設(shè)的好姻緣。
她卻又不依不撓地問:“景行,你以后會娶一個什么樣的人呢?”
景行極為尷尬,沒有理會她。她又自言自語道:“對了。我記得娘身邊的小燕姐姐和盈香姐姐,都許給外面的小廝了。”
她望著景行,平靜地說:“那你,也應(yīng)該會分到娘院中的一個姐姐吧?到時候,我親手給你們做一對花箋?!?p> 她說的花箋是新城古老的習(xí)俗。新婚當(dāng)晚,新人要互相交換一封空白的箋紙,用以記錄婚后彼此的重要事件,待偕老之時再共同打開看。因婚禮忌諱素白色,所以就一律采用芙蓉色的紙,在角落上畫上幾株花卉。
只是這習(xí)俗太過麻煩,真正記得去做的人并沒有多少,甚至婚后數(shù)年間遺失花箋的也不在少數(shù)。只是這習(xí)俗就像三跪九叩禮般,成定式流傳下來。不論別人怎么想,至少這位三小姐對這件事很感興趣。她曾經(jīng)說,不僅要記錄歲月靜好,還要在上面寫滿對方欺負她的“惡事”,擔(dān)心很快就會出現(xiàn)用完一張的情況??偠灾?,她認為自己的婚后生活一定無比精彩。眾人都是相信的。畢竟她就是一個和枯燥沾不上邊的人。
聽到她這句話,景行心中五味雜陳。手停在翠綠朱紅間,神思怔忡,不慎扯下一朵完好無損的花。他失措地回過神來,意識到對她而言,婚姻只是將女人像一件器皿賞賜或分配給男人。不明白她是因耳濡目染的環(huán)境,還是年紀尚幼不明所以。他卻下意地更相信是后者,雖然無論是哪一種,都與他無關(guān)。
她悵然嘆息,又朝他笑道:“那——到時候你還能陪我玩嗎?希望你能分到一個像鎖紅那樣開朗的人就好了。不過——娘一向?qū)δ愫芎茫隙ú粫o你一個壞心眼的?!?p> 她欲言又止,景行道:“小姐,我們該去太太那里了?!?p> 在去的路上,他們遇見幾十個來來回回的丫鬟。她們也穿紅戴綠,極應(yīng)和燭影搖紅的喜慶。景行想起一闕詞: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他剛想到下一句,才發(fā)現(xiàn)她竟不是走在前面,而是與自己并排行走,立刻停了兩步。她似乎也在出神,并沒有發(fā)覺,仍然垂首前行。
他不知道前路究竟是晴是雨,但很清楚自己并不希望被人擺布,猶如各處裝點的器皿花卉一樣來回挪動,直到僵硬在一個最恰當(dāng)讓主人滿意的位置。他從小就被身為大學(xué)教授的父親灌溉了許多異于傳統(tǒng)的思想,縱然現(xiàn)實像枷鎖一樣牢牢銬住那些念頭。
景行來謝家兩年多,第一次走進若曄的院子。桃花盛放的枝頭已掛滿了紅綢,映著粉面含春,正好配上“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p> 景行留在院門口。若昕走進屋內(nèi),看見一屋子的嬤嬤丫鬟。她們眾星捧月般圍繞著若曄。她已穿好正紅霞帔,戴好龍鳳呈祥的金鎖和花冠鳳釵,表情嚴肅,含住得體的笑。她需要保持這個坐姿和表情直到明日早上進花轎。
若昕看見后艷羨道:“姐姐,你今天真美,身上也好香呀?!彼乱庾R伸出手,想摸霞帔上的鳳凰紋樣。
孟氏忙攔住,笑嗔道:“姑娘,你可小心點。你姐姐才剛打扮好。你那手成天在地上亂摸,別弄臟了她的婚服。”
若昕對母親吐吐舌頭,笑道:“我才沒有呢,來之前景行已經(jīng)讓我洗干凈了。不信你看?!彼謫枺骸敖憬?,你以后還會回來玩嗎?”
若曄沒有看她,身體一動不動盯著前方,笑道:“當(dāng)然了,我一定會回來的。你若是想姐姐,就差人來告訴我。我派人接你和娘去姐姐家玩。”
“嗯,那就好。也不知道姐夫好不好相處?”
孟氏輕咳了一聲,取過一個小小的錦囊,塞得鼓鼓當(dāng)當(dāng)。大紅色錦緞,上面又有了更鮮紅的絲線繡了牡丹,以及金黃色的花上圓月。那里面裝了紅棗,花生,桂圓,蓮子四樣喜果。她目光低垂,對女兒一笑,親自蹲下給她戴在腰間,咬唇道:“丫頭,這是娘給你做的。從挑緞子到裁剪,刺繡,沒有讓任何人沾手。過去了,一定要好好過日子。我們女人,開心是一日,不開心也是一日?!?p> 她又取出一對血玉鐲子,拿了其中一枚給若曄戴上,笑道:“娘家的首飾才是最好的。它們是你外祖母留給我的。一只給你,另外一只將來給昕兒?!?p> 景行在外面等了許久,才等到她們出來。孟氏與往日端莊慢走的氣度截然不同。她用帕子點了兩下眼角,很快就從景行身邊快步經(jīng)過。若昕拉住景行的袖子,不解地問:“娘為什么要哭?
他只是回答:“因為太太很高興?!?p> 他望著孟氏發(fā)顫的背影和狼狽的走姿,把臉轉(zhuǎn)了過去。
次日大小姐被敲鑼打鼓地抬去。孟氏說忙了幾日累得很,就回房去歇了,整天都沒有見任何一人。連林固貞在門外送飯,都被她打發(fā)走。謝欲也沒有去看她,只說她操心累壞了,好好休息就是,當(dāng)晚去了玉玫那邊。
第二日景行照常陪若昕去孟氏處請安。幾位姨太太已經(jīng)到了。孟氏也穿戴整齊,端坐于正位。她的眼圈有些浮腫,雖然用脂粉掩飾,但還是能看出異樣。她并沒有說什么話,只是端起茶水又放下,然后又久坐無語。林固貞忙上前添茶,對她使了眼色。
翠羽略覺尷尬,率先開口:“我做了幾道家鄉(xiāng)的點心,出門的時候剛上蒸籠。現(xiàn)在大概已經(jīng)能吃了,我讓下人回去端來給你們嘗嘗看?!?p> 孟氏“嗯”了一聲。月現(xiàn)浮起淡淡的笑意,說:“聽說三妹的點心做得極好,老爺最喜歡吃了。我早也想嘗嘗是什么滋味,就是不好意思腆著臉去要?!?p> “二姐要是想吃,早就該派人跟我說。我隨時都能做的,不過是吃喝玩樂的小玩意兒,能費什么事。”
玉玫朗聲道:“可惜了,不能嘗三姐的手藝。前天大夫來瞧,說我有喜,不大能吃甜膩的東西?!?p> 孟氏猛抬起頭,問:“當(dāng)真是喜?”
玉玫笑答:“太太放心,我就是再沒規(guī)矩,也不會拿這樣的事來開玩笑?!?p> 她笑得語無倫次,忙道:“那你怎么不早來稟告,老爺知道了嗎?”
“這幾日是小姐出閣的大日子,我也不好叨擾老爺太太。原是我不大舒服,才悄悄地請了大夫來瞧,沒成想是喜事?!彼鹕砣f福,笑道:“妾身恭喜太太?!?p> 孟氏喜不自勝,頷首道:“嗯,不用多禮了。你日后好好調(diào)養(yǎng),需要什么跟梁嬤嬤說就是。”
她又派人去前頭報信。謝欲很快就知道了消息,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來,當(dāng)著眾人的面就握住玉玫的手,眉開眼笑,尚難以置信地問:“可……可是真的有喜了?”
玉玫雙頰微紅,嬌羞頷首。謝欲高聲大笑,當(dāng)場吩咐道:“快,以后有什么事,都緊著四院里要緊?!?p> 孟氏笑道:“我已經(jīng)囑咐下去了,老爺只管放心,四妹這胎必是個少爺,一定是應(yīng)了老爺?shù)挠裢眉?。?p> 很快謝家上下又忙作一團。謝欲命人備好三牲六禮,攜孟氏去宗祠里叩謝祖宗庇佑。次日一早,孟氏又帶姨太太們?nèi)ビ^音廟敬香求子。下人也忙于給四院添食加衣,回廊里都是匆忙的步子。
若昕聽著窗外的喧鬧聲,羨慕道:“四姨娘有孕真好,大家都寵著她。”
落霞道:“四姨太太好福氣,能為老爺和太太生個小少爺,當(dāng)然功不可沒。太太十多年的念想,總算是要實現(xiàn)了。到底是菩薩慈悲,也是太太的苦勞?!?p> 鎖紅理好了針和毛線,開始織圍巾。她手腳很快,一眨眼就能織一排,說:“幸而四姨太太有喜了,不然又不知道要鬧到猴年馬月去。只是她也可憐,若是姑娘倒也罷了,還是她女兒。要是少爺,不能養(yǎng)在身邊,以后見了親娘,也要守規(guī)矩端架子?!?p> 落霞說:“那有什么可憐的?她是姨太太,原本就要為老爺開枝散葉,更何況是為主子生下了小少爺,那是別人求都求不來的體面?!?p> 鎖紅哎呀了聲,皺眉道:“這針還是細了點,織出來不好看,蓬松些才好呢?!彼龑ν炀G說:“姐姐,你幫我把針線簍子里那捆毛線針都拿來好不?”
挽綠目光虛浮,神游在外,沒有回答她。鎖紅又喊了幾聲,她才回過神來,忙道:“唉,我去拿,什么?在哪里?”
鎖紅黏到她身上去嬉鬧,笑道:“我說去無常鬼那里拿你被勾走的魂兒。”
她紅了臉,坐在透過白紗窗的清亮晨光中,顏色看上去并不是很好。景行注意到她的眼角下有烏青和明顯哭過的浮腫。若昕把針線簍子遞過去,也發(fā)現(xiàn)了挽綠的不適,問:“綠姐姐,你是不是不大舒服?”
“沒有,我就是夜里沒睡好。這兩日先是大小姐又是四姨太,忙得很。幾夜沒睡好了?!?p> “那你回屋里歇去吧,反正咱們這兒向來就沒什么事。現(xiàn)在他們都只顧四姨娘呢。就算真的有事,落霞她們也在?!?p> 鎖紅覷她一眼,偷笑道:“別是想漢子了罷。我告訴你,你可小心些,要是遇上個衣冠楚楚的薄情郎,那一世都毀了?!?p> 挽綠紅了臉,赧然啐道:“呸,什么衣冠楚楚的薄情郎。都是景行害的,成天和三小姐念這些顛三倒四的東西。我趕明也去和太太告?zhèn)€狀,不打死你的?!?p> 她小跑出去,留下一室人笑得前俯后仰。景行看見,她在踏出門檻的那一刻,抬高了袖子掩住面孔。窗外的桃枝在幾夜燈火通明之后,終于凋零成一地碎粉絲帛,沾滿了杏雨,春泥,紅爆竹屑。沒有如期而至的只有穆穆春風(fēng)。